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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安慰孤独的麦子

我经常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通电话。每次电话里除了问一些家里的事情之外,我总是按着时令问问地里的庄稼。父亲说现在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人情愿到城里打工,也不愿意种庄稼。尽管父亲现在搬家了,十多年不种庄稼,但他时常从县城赶到村子,看看久不住人的院子,看看院子周围的庄稼地。

我问父亲,那现在村里的人不种庄稼,种些啥?庄稼地就一直荒着?父亲说,有的人家没有年轻人,把地承包给一些搞绿化的老板,一年收八百多块钱的租金,让老板们种树苗,长得差不多了就运到城里或者工程上搞绿化。有的人家,索性种些蔬菜,或者就荒在那里,任杂草丛生。

脱离土地的父亲,以走在田里的姿势,和农业保持着水乳般的关系。他说,每当脚踩在庄稼地里,心里就感觉踏实,一直没有断地气。我知道,这地气就是土地里涌动的生命张力,是它们支撑我们在光阴里留下自己的脚印。

土地是麦子的母亲。母亲高贵,她养活了一辈又一辈的人。母亲卑贱,她总是在最低处,接纳践踏、嘲笑、漠视,甚至遗忘。母亲仁慈,她平等地遵循着自然的道义。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霜与赞美,她总是沉默着,让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土地一生都在奉献,她一生都聚集着美德,而我们不断索取的一生却时常纠缠着罪恶。

城镇化的爪牙一步步地伸向农村,土地被开发、占用,成为未来城市的候补。土地越来越少,仓里的麦子陷入孤独,它们看不到蓝天,看不到星星的眼泪,看不到草叶的珍珠,看不到月亮的脸,它们被困在仓里,会不会喊疼?节令的旗箭已无法指引它们深入到地里,它们成了孤儿。

孤独的夜晚,我经常想回到故乡的田野,听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和那些庄稼说说话,听听月下蛙鸣。我会坐在田埂上,拈一根草叶,放在嘴里,在草木的腥香中做一次从容的呼吸。我会抚着一株庄稼的叶子,像握住知己的手,把多年来自己在城市的滋味说给它听。我要让它知道,因为我的梦中始终有一块田野,我才对世俗的生活保持信心。我生命的词典里,永远有着麦子的位置。

我也时常和几个远离故乡的发小交流。尽管大家都在城里生活,但常常惦记着庄稼地,惦念着庄稼的长势。对于我们而言,方言、饮食、庄稼,都是故乡给予我们的深入骨髓的乡土基因。我们深知,没有了庄稼地,没有了种子,隔断了与故乡的距离,我们就失去了未来。麦子是乡情的大使,内敛、低调、朴素。每年春节回家探亲,遇到发小,我们都一起走遍故乡的每个田野、山头和河流,重温年少时在麦地里度过的光景,抚摸那些小时候跟着父辈种在田间地头的白杨树。白杨树已经长得很粗了,像忠贞的士兵,守着阵营,我们却成为故乡的逃兵。只有将双脚踏在故乡的大地上,我们的心才是轻盈的。过了假期,我们又怀着惆怅的心情走了,而麦地仍在,一天天地减少、荒芜。

在返程的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麦子,速度切割着窗外的田野,使它们成为一条线,刀锋一样落在心上,瞬间,自己的心仿佛被掏空。我总有落泪的酸涩,何时才能回到这方土地?回到麦子身边?空旷的麦田,只有鸟儿飞过,谁来安慰孤独的麦子?

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有很多私心,私心里交织着无法言说的爱。一辈辈人从这里走出,到他乡谋生,而麦子孤零零地在风中伫立、摇摆、弯腰,仿佛鞠躬,又像一个个问号。我们走了,也将不绝的孤单留给父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