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公屋前那棵梅子树,死了!”电话音筒里传来大舅妈那嘶哑的声音。我呆住了,却不知所措,“那参天茂密的梅树竟随外公同行了!”有泪涌出来。
这是梅雨季节的一个黄昏。窗外的雨滴打着院前的梧桐叶,无休无止。它在诉说着外公曾经的往事。我静静地聆听,雨声或尔嘈切轰烈,像是演奏外公戎马倥偬的声响,或尔绵绵私语,那是外公对家人,对乡邻无以复加的关爱之心。
伫立在窗前,向远眺。心儿早飞向童年的记忆。飞向几百里外诞生我母亲生命的故里。那儿果木丛林,鸡犬相闻。乡人的淳朴与热情,在外公身上展现无遗。每一个曾相处过的人都爱这么说。
那儿有他们的骄傲,那儿养育过一代将才—罗瑞卿,那儿早还出现过登幽州台的大诗人陈子昂。外公身上依稀散发着那样的气息。外公的腰杆一直很硬朗,在血战台儿庄前站直了,没有趴下;在那段漫长的艰辛岁月,养育六个儿女,笑对人生,没有趴下。外公的言语很风趣,是因为他见多识广,更是他独特的禀赋,与他在一起,会显年少。
可惜外公去了,只留下院前的梅子树呜咽着;外婆孑然的身影,不知多少个夜晚,在窗前的月光下出神地痴望,轻风静静吹抚着梅叶,梅子已熟了,该给远方的孙儿孙女捎去了,然而捎的人已不在。外婆只能不停用袖角擦拭泪眼,望着近处的梅树,看着看着,就模糊成了一片。
那梅树是外公在20世纪70年代亲自栽下,与外婆一道悉心浇灌,未几,枝繁叶茂,梅果累累。第一次与爸爸回南充,那是一个夏风凉爽的季节。在梅树下,第一次吃到香喷喷的绿豆稀饭,油榨嘉陵江白条鱼,还有酥脆的麻花散子。外公不时执着大蒲扇,在我身边驱逐着蚊虫。梅树叶在习习晚风中,悠闲地跳着舞,小不丁点的我,饭后静静地躺在外婆的怀里,望着苍山与苍山外的星星,若梦若游。那梅干,像极了外公的臂弯,那梅叶,就是外婆的胸怀。若干年后,在梦中,在梅树下,我恬静地躺在外婆的怀中,听红军巧渡嘉陵江的故事与外公曾经所在部队转战南北,英勇抗日的轶事。老想长大后,也是一个兵。
梅叶吹开了蓝天,吹红了梅果。在盛夏,我第二次来到外公的家乡,我已告别少年。梅树老远,就看见我笑,外公脚步矫健,身子板依旧露出军人的气质。在梅树下,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板栗,外婆悄悄告诉我,那是外公徒步几十公里去大山里买的。我赶紧给外公剥了一个。外公笑了,梅树也笑了,那哗哗的声响,一直在我的心底荡漾。
家里的棉被翻弹了几次,棉紧了,妈妈一直不舍丢。我和妹妹都知道,那是外公送的缘故。入眠的时候,总爱嗅一下棉被的气息,感觉有点香。梅树那边也常有消息来。收到外公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妈妈笑了,我和妹妹羡慕了好一阵子。
不知不觉,工作已有多年,梅树那边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外公外婆的身体不如从前。我请假去了一次,在一个冬日里,梅树叶掉了不少,树枝有点苍桑感。离别的时候,我看见外婆悄悄抹了一把泪。
我和妹妹前后都结婚了,外公外婆身体似乎好了许多。不过,外公的背开始驼了,烟也抽得更厉害,却不时,还为族里的事忙前忙后。听外婆说,他总言:如今壮男儿郎都在沿海挣钱,能帮族里近邻的事就多帮点,谁家没点事。
后来,外公在一个秋天病下了,正好我出差去南充。专程让驾驶员开了二个小时的夜车,去了梅树那边。依旧在梅树下,外公披着棉衣,陪着我们说话,这次外公的话很多,少了条理,梅树也静静听着外公言语,那一地的梅叶,铺黄了小院。因事急得赶回市内,开口言辞,外公没吭声,多少有点不快,嘴里却说:“工作要紧,工作要紧”。还是与外婆送我们至院前的老井处,我没看见挑水的邻里,只看见外公外婆的面颊上都有闪光的东西很外涌。心里难过着,叫他们回,却不肯松开握着的手。车子开出老远,还听到外婆在叫着我的名字,“常来”竟成了遗憾。
第二年春,外公悄悄走了,他幸福着走了,和毛主席一般的年龄,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临终前一段时间,一直吩咐外婆不要给我们打电话,他还想着不要给我们添麻烦,弥留之际,也没留下任何遗言。那年梅树就不再结果。
如今,嘉陵江水依旧,外公与梅树却远,我的梦中谁还在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