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光秃秃的街上,周边是新建筑,烈日暴晒头顶,无遮拦。我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城市时的光景,彼时小城虽小,但因地处江南,蓊郁草木分列街道两边,墨绿,一望而心生清凉。
梧桐树曾是城市的标志。此地遭砍伐。不过,我到北京和南京等城市,在某些公园和路段,见几人粗的梧桐树,读其斑驳树身,甚感亲切。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城市历史和某个年代的记忆,我都通过它们找到了。李渔说得对,它们从栽种之时活到现在,倘若栽于晚清,便是一部晚清史,栽于民国,即是一部民国史。梧桐树鲜活地立于街头,独叙古今,强于地方志对一座城市的记载。
我记忆中,这座小城路边的梧桐树,身段也甚魁伟,巴掌大的树叶层层覆盖,树与树毗邻,中间隔三五步,树荫连成一个通道。大片阳光看不见,只从叶缝中掉下几块光斑,铜钱大小,在地上跳跃、闪烁。置身楼上看街景,两条绿色长龙游出视线之外。
那时夏天,对烈日一点也不怵,没事喜欢在梧桐树荫下走走。赤膊板车哥在酷热中歇下板车,聚在树荫下下棋,三五童子嬉笑玩耍,老人手摇蒲扇说东道西。所有的人都是不招自来,因为梧桐树下有浓荫与凉风。蚂蚁与昆虫也来了,在浮土里奔忙、觅食、寻伴……它们也不堪烈日无遮拦地暴晒,来体验梧桐树荫的好处。
其实,我爱梧桐缘于大学古代文学课堂。《诗经》里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句子,它在这样诗意地描述:山岗上,凤凰和鸣,梧桐树疯长,身披灿烂的朝阳。美好向上的意境,深深动人。
梧桐,一直就这么和诗意联系着。南北朝时,有个叫苻坚的王,因爱,在都城种下梧桐几十万棵。他想靠这些梧桐引来凤凰。想法和做法,都很诗意。想想,几十万棵梧桐种在城市——街道旁浓荫如华盖,整个城市像一块大翡翠,凉风习习,谁不想在这样的街道走走啊!
不仅街道边,彼时皇宫里亦遍种梧桐,《隋唐嘉话》里,就有皇后命人于宫中广植的记载:“唐初宫中,少树,孝仁后命种白杨……更树梧桐也。”市民家里也有种的,可从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窥之,他说梧桐“移植于厅斋前,华净妍雅,极为可爱”。唐朝诗人李贺长安的庭院肯定栽种了不少,不然,怎有“窗前植桐青凤小”的句子呢?
梧桐,不仅仅是树。古老的都市,站在街道和庭院的树,是人的榜样。仁者爱人,兼爱树木。树木以其清醒可人,往往被视为一种品质、一种隐喻和象征,而被善待。
段成式《酉阳杂俎》记叙的一件事颇有趣,济南有个叫房豹的乐陵太守,有人在他的园子里折了截梧桐枝。他当场翻脸,问:“何伤吾凤条?”此后再无人敢折。树伤时,他替树感到了痛,仿佛自己被人断了手臂。
曾经的都市,也有风尚与潮流。种树,是一种时髦吧。彼时的庭院,一定要种上几棵竹子或象征性的树,才好作出“寂寞梧桐深院”、“梧桐更兼细雨”、“秋雨梧桐叶落时”之类的诗词,否则主人显得没品位。粗鄙在那时不能登堂入室,没文化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在崇尚文化的传统环境里,暴发户并不像现在这样开上宝马就有地位。
曾经的都市,更贴近一种草木精神,人们在空地上栽梧种柳,培梅植竹,将绿色置于眼帘,引入生活,延伸至精神层面。动不动就拿梧桐来说事,由树木而赋比兴,进而讨论爱情、青春、品质乃至人生。自然是其信仰,树木乃为圣经,人们的眼中和心中是一片葱茏的绿色。
现在的城市,许多弃树木、建高楼,将自然从城市赶走。广场前面的水泥池里也有几棵小树和几块草皮,像假发和头套,令人羞愧、不安。
是的,我怀念曾经的城市和城市街道边高大的梧桐树,希望街景和庭院中有梧桐,眼中有绿色,心中有诗意,生活贴近自然。我们的物质享受可以少一点,但心灵得活得清凉、安妥、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