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的极限之内,接近那样言笑自若、实则痛不欲生的时期。幼稚肤浅的心灵能感受到的伤害,不比深邃睿智的灵魂来得浅,就像小蚁举起饼干渣儿与奥运选手举起杠铃是一样壮观的。
我曾经有过两回这样的体验。第一回在八岁,你想象得到,八岁小女孩是怎样依恋痴爱母亲的。然而母亲那年消失了一个月,她生病住院了,是重病。我被交由姥姥照管。一个月中我竭力克制,照原样上学放学,背书考试,课间跟女伴跳皮筋、丢沙包。但我清楚地记得心底挥之不去的毁灭性恐慌。一衣一镜一枕一箸,母亲的馨香与手泽俯拾即是,我不知道今后是否只能靠这些来过活。
十几年后,一位很要紧的某君离我而去。我再次感受到世界危如累卵;不过,还得暗暗攥紧拳,命令这具躯壳在图书馆待到铃响,参加院系联谊会、与邻座男生互留电话号码……然时时惝恍,眼前会忽然一花,出现某君的笑眼白牙;又像蹑足走在绝壁边沿,就算自持不向深渊看去,也真切感到寒气砭人肌骨。而前路隐没在雾霭中。
某友人父亲突然重病,他回去照料。不到两个月后,他在病床边埋首小睡的清晨,父亲去世了,半句话也未留下。他回来后其实我们都有点恐惧,不知怎样面对,笑乎?不笑乎?然而他竟能若无其事,说笑如常,我们讶异佩服之余也轻松下来。然而某天聊天忘形了,谈论父亲节云云,忽听门一响,他悄悄走了出去。我们自恨失言,相对讷讷。我忽然说:“他朝吾辈也相同。”
每位至爱迟早会离去;早早晚晚的,每人都有份,去领取命定的悲恸(我想,死在爱人之前是种福分)。除非压根儿不去爱任何人。不过,只要不死,总会活下去。因此我后来依然能吃能睡,在超市里头一个冲进突然开通的付款通道,或者狂奔过两个红绿灯终于赶上末班公车,或者突然发现渴想的新电影有了DVD版下载,或者突然发现爱吃的薯片买二送一……还是会狂喜得嘿嘿乱笑。
不过,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言笑晏晏的人,内里是不是一副破碎过后勉强缀补起来的肺腑;那些睡着了的人,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