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前刚入行的一天,我和导演去一个豪华大酒店谈一个要拍广告的客户。
导演没比我大几岁,总是在艺术与商业的纠葛中郁郁不得志,那天开着一辆破车带着我,晃晃悠悠地走在北京最繁华的金融街上。
要知道我家是住在北京昌平区与海淀区的“城乡接合部”,这昌平人管去北京城里都得叫“进北京”,我在车里可劲儿四周张望,我哪见过这么多高楼大厦啊。
导演“啧啧”地指着旁边等出租的男男女女说:你看这儿的人气质都不一样。
我一看,那可不,男的一个个都笔挺西装大皮鞋,那小背头梳得锃亮,加一把消音手枪都能当职业杀手!女的一个个黑色包臀短裙职业装挎一个驴或爱马仕包,顶着一头大波浪傲气十足,活像是《穿普拉达的女王》里出来的群演。
街两边不是各种大银行就是西餐厅,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餐馆里都起码有7个国家的人在里面吃薯条闲扯淡;旁边理发店没有汤师傅,只有Tony老师;想找小卖部?没有,那叫便利店!我二话没说咽了一口唾沫,依稀回忆起了金枪鱼紫菜饭团的味道。
堵车,堵在了一辆粉色单排座跑车的后面,导演拍了一下方向盘说:“妈的,这次的项目要是谈成了,咱俩就赚大了,一会儿你可得好好表现啊!”
我点点头说:“好的。”
导演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斜阳说:“你说咱挣了那么多钱,怎么花呢?”
我说:“我啊,我之前就想买一台顶尖的中画幅数码相机,肯定爽翻了。”
导演摇摇头说:“相机那玩意,买了就过时,我要再买一辆车,把这个破车给我媳妇开。”
我竖大拇指,他点点头。
我们到了大酒店门口,不知道是不是装修太华丽的缘故,我看那保安都觉得是特种部队退役的。
客户给导演发了个信息,让我们在楼下大厅里等他一会儿。
我和导演坐到了旁边的一个咖啡桌旁,我一翻桌上的餐牌,脑袋都“嗡”一下。
一个汉堡两百多块钱。
我赶紧故作镇定地把餐牌放回原位,又咽了口唾沫,这次只能回忆得起快餐店鸡腿堡的味道。
导演望着周围咖啡桌谈生意的人们,眼睛又眯了起来。
我也随着他的视线看着周围的商界大亨们,听到旁边一个胖子打电话说:“四千万以下的项目找孙主任,别给我打电话,大盘拉不上三千点,你们他妈的集体给我滚蛋!”
我掏出自己带的矿泉水,颤颤巍巍地喝了一口,发现没水了,起身看向旁边的吧台,然后又原路径螺旋状地坐了回来。
这时候导演说:“我这会儿想明白个事儿。”
我说:“什么事儿啊?”
导演说:“其实我原先总是想,我要是挣了那么多钱,可怎么花啊,来了这儿我才明白,原来无论挣多少钱,都有地方花,总有那个level的消费。”
我说:“所以?”
导演说:“所以啊,就是说,挣多少都不够啊,你有一百万的时候,你就想买个普通的车,你有一千万的时候,你还想买套房子,你有一亿的时候……哎呀,我都不知道一亿该想啥。”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这个项目没拍,因为客户太苛刻,最后谈下来的价格一算,刨除成本,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在这个酒店的套房住两宿的呢……
多年后,奔四的他跟我说:其实当时应该去拍的,谈生意跟婚姻一样,有点赚头就行,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后来有一天已经存够了相机的钱,我打开了相机的网站看了看欣赏了一番,但是没买那台顶尖的相机,因为现在的我每天拿一台很便宜的卡片机就能玩得很开心了。
这些年我慢慢拍了一些小片子,也认识了一些人,慢慢明白了生活品质的概念,明白了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我发现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花费太多,生活过得越来越简约,不去健身房了,一副哑铃一个瑜伽垫在家锻炼,逛超市买菜做饭也就花几十块钱,抱一本书就可以过一天。
之前听老师讲过他童年一个练武术的老师父,是个高人,但是一辈子没有钱,住在一间很破的小屋里,活着的时候每天在北京火车站推着一个小车卖冰棍儿,一天卖不了太多,冬天就更挣不到钱了。但就这么枯燥的一个工作,不论严寒酷暑他每天都笑容满面,乐呵呵的。他的小推车用的是很简易的木头轮子,旁边卖水的人看他推了三年轮子都没有坏过,其实因为他累了才会放一会儿,平时一直是抬着这辆车走路,在练功。
每天能练功就是他的快乐,与钱无关。
过简单生活的前提,是能甘心。
每个人追求的不一样,不用在乎周围人的看法,甚至所谓这“财务自由”的概念你也不用在乎。
你真正开始快乐的时候,就是有一天你发现:其实我本不需要这么多。
但当你开始放下执念的时候,开始关注生活中对你真正重要的事情,重新整理你的愿景时,时间变多了,压力变小了,同时你也发现自己变得孤独了,变成了周围人眼里“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人。
你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漫步在意识的宫殿里,对生活的外部条件越来越不在乎。你的愿望和社会所需要的大相径庭,你隐约看见周围你爱的爱你的人,都在为一个不存在的目标每天奋斗,你看到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是活在体制的规划里,甚至是大时代的骗局里,认为钱多就可以改变生活的品质,为老板拼命打工就可以享受生活。你试图开导他们,帮助他们,但为时已晚,没有人相信你,你也知道自己被夹在了现实与虚无之间,你渴望找到一个没有他人也没有责任的岛屿,每天摘果子喝泉水也一样活着,但继续居住在这钢筋水泥的房间里,就必须要在毁灭之前做出选择。
最后,你大隐隐于市。
你正常找工作挣钱,和周围人交朋友,每天加班到11点才挤地铁回家只为了还买车的贷款,偶尔也要和领导抽烟喝酒下馆子想着升迁能涨工资不当不合群的怪人,你在家人的鼓励下找了个适龄的伴侣生了一个需要上补课班的孩子,每天听着同事不好笑的笑话陪着大家一起笑也发现自己笑出了眼泪,为了能快乐而去接受社会对快乐的定义,选择去融入。
最后你累了,也老了,但你并不孤独,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老去,最后你也笑了,你明白,这不叫大隐隐于市,从来就没有人能大隐,人活在当下就没办法抵抗孤独,最后,选择当一个合群的傻子更快乐。
但也没有人是傻子,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解答,就像身体上某个部位的伤痛一样,会伴随我们一辈子。
你再回头看到“财务自由”这几个字,原来说的是不是财务,而是自由。
P。S。导演后来开了公司,终于给自己买了辆新车,只是现在他还是开着破车,老婆开着他那辆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