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父亲节,网上在评选出名的好父亲。不知杜甫有没有被提名,我愿意为他投一票。
他的儿女情长,似乎与他的艰难苦恨一样出名。“老妻”和“稚子”常常入诗,闲适时,“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老病时,“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久别回家时,是“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到别人家做客,他的眼睛也看着孩子,“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也许,望着卫八处士的孩子,杜甫想到的是自家的娃。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心中惦记“吾幼”,触目所及的每个儿童都亲切可人。
杜甫曾说自己“所愧为人父”,那年他从长安赴奉先探亲,一进门就得知最小的孩子饿死了。那个年代,被饿死的孩子也许不少,但身为父亲,是永远无法消弭的愧痛。与杜甫相隔千年,世界的另一头,有一位同样悲伤的父亲,是英国摇滚巨星克莱普顿,他的孩子意外死亡后,他唱“我必须学会坚强,勇敢支持下去,因为我知道我还不属于天堂”。是恨不能代之死,只能苟活。
贫穷和饥饿,使杜甫面对孩子时,总带着愧疚:“恒饥稚子色凄凉。”愧疚又令他格外慈柔:“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他还写,“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那是风尘仆仆的杜甫,从凤翔到鄜州探亲,一路疮痍自不多说;踏入家门,儿子没有鞋袜穿,光着的脚垢腻不堪;女儿衣服累累补丁,补丁图案还颠三倒四。杜甫不写他的心痛,只细细描摹这件“旧绣移曲折”的衣服,从此,它成为文学史上一件出名的童装。
据说老杜偏爱次子宗武,根据便是他给宗武写的诗歌。沦落长安的他在莺飞草长时想念宗武,莺啼声令他联想到孩子的嗓音:“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宗武的聪慧多次被杜甫提及。在《宗武生日》诗里,杜甫更是表达了他对宗武的愿望:“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儿子,我希望你熟读《文选》,进阶仕途,别像老莱子那样身穿彩衣来愉悦双亲。
老莱子,古代一个出名的老孝子,为了让父母高兴,七十几岁的他还穿着五彩衣,模拟婴儿举止,装疯卖傻,逗父母开心。这种娱乐为老杜不屑,他所要的是,把他们杜家的诗书传统发扬下去,仕途坦荡。
这是一个中国式父亲的最主流的心愿:那是一条康庄大道,熙熙攘攘挤满了努力的两代人。苏东坡曾写下看似非主流的《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虽然淡泊而豁达地表示,希望孩子愚且鲁,平安就够了。但是,最后的心愿,还是无灾无难就到公卿——他怎么就不去希望孩子无灾无难地终老布衣呢?不管是不是反讽,“公卿”在苏大人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值得看重的。
不过,现如今像老杜这么传统的中国式好父亲越来越少,“非主流”的好父亲越来越多。“童话大王”郑渊洁,就不希望他的孩子考出好成绩,他说100分将童年变成100岁,说大学往往是给没本事又想比别人活得好的人准备的。广州名编何树青给他儿子写了一则“城市指南”,开篇直接说“你的父母为你带来家庭出身和城市出身,职业出身和教育出身则是你自己的事。”并告诉儿子“18岁之前不需要考前三名”——这些人简直是跟老杜对着干。
我们对这个终生失意的父亲——老杜,能说些什么呢?他希望孩子混得比自己好,实现自己未竟的理想,但他又不能替他们铺平道路,好日子遥遥无期。他对孩子满腔热望,但又满腔愧疚。他也许觉得自己不是好父亲,但那一句句提及孩子的诗,又是一层层可触可感的温热。如果我遇到了他,大概也只能枯坐无语,最多只是重重地,握一下他的手,表示:老杜,我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