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细细的藤上开出一串牵牛花,我不由惊讶地叫起来。不是因为我不熟悉牵牛花,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种过这种花,这里的土也属于僵硬、沉睡的土,怎么可能会有花藤长出来,还开出如此精致单纯的花?我的确为生命的力量、美的创造感到意外。
描写自然的圣手普里什文说,每年迎来的春天,都不像上一年。每一年的春天,从不和另一年全然相同。
这种说法让我感到羞愧。我不止一次抱怨过每一个春天都在重复,每年的花儿都太相似,还感到在一个地方过久了,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便相互重复,单调而陈旧。一切都太熟悉了,对自己的喜怒哀乐也熟悉得心烦,越来越不会仔细打量周围的世界,不会认真倾听鸟兽草虫之音,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兴致?现在我为一串牵牛花惊讶地叫出声,原来在小小的角落也会出现令人惊奇的东西——我极熟悉这个角落,一直以为不会生长荒草和花卉,用自己的意识将这里定死了,没想到这株牵牛以其美丽的花朵、清新的香味告诉我,在熟视无睹的地方也会出现奇迹,也会有打破庸常生活的奇遇。这些牵牛花改变了这一小片被误解的泥土,使它变得需要仔细打量、认真倾听,或者说牵牛花让所谓熟悉的地方忽然陌生起来。而我,还能够为这种变化感到惊奇,心中隐秘的渴望还能够冲荡出来,也说明我还没有成为真的空心人或者木头人。
过于熟悉的感觉使我趋于目盲耳聋,遇到熟人也只会淡淡地打声招呼。熟悉带来安全感,也造成对安逸的习惯性默认。这并不怨周围的世界和人群,只怪我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自己活成一潭死水,竟猜想周围的河流都不会流动,自己发臭了,竟推断勤劳的蜜蜂采不到花蜜。我曾经可恶地想:今年的桃花跟去年的一样,我这么忙、这么累,明年再看也不会错过什么、损失什么。如果桃树开出大丽花,我就去看。如果桃树开过花后会灭绝,我一定去看。自以为已经熟悉了一切,把握了一切,这让我变得如此可恶和冷酷。然而新奇无处不在、随处可寻,熟悉里藏着陌生,熟悉的事物也具有陌生的美,但这并不意味着陌生就比熟悉更值得追求。再熟悉的世界也需要重新发现,再明亮的眼睛也需要天真好奇之心的重启。我却一直等待到远方去发现风景,不相信近处也有奇观,一再辜负并无重复的春天和花儿——这种辜负犹如视春天和花儿为多余,是多么愚蠢的荒废!信心对发现很重要,正因为缺乏对周围世界的信任,我失去了行动的力量,依靠惯性去生活和应酬,走马观花地感受着,“将心比心”地误解着:我都这样熟悉自己了,也等于熟悉别人,他们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可观的东西。我需要陌生事物的激活,却一再用荒诞的旧布遮住双眼,用自以为是来麻痹拖累自己的心。
根据普里什文的说法,我想:当你说熟悉什么的时候,是说你已经经历过了这些东西。它们成为过去,成为记忆,而眼前的东西、正在到来的东西跟它们确实并不“全然相同”,带着新鲜的气息和诸多可能性,因为跟过去有关联却容易被忽视,需要我们保持警觉、刮目相看。好比这些刚刚盛开的桃花,怎么会跟去年这棵桃树的花儿雷同重复呢?仔细打量、认真倾听,连雨跟雨也有很大的不同,有个孩子说刚才的雨是站着下的,现在的雨是躺着下的,其中的区别不是很大吗?
一个人,如果始终离不开固执己见,就会欠缺陌生感和新奇感。周围的世界再小,我们也并不能完全熟知,远方再远也并不意味着什么都能全新。陌生和熟悉总在相互交织、彼此交换,远和近有时候也是参照的结果,既可咫尺天涯,也可天涯比邻。强烈的例子也会悄然出现,如同我误认为死去的泥土再次生出鲜花,复活的泥土带来非凡的陌生感,需要重新观察和认识。曾经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承受不了内心的秘密,突然对我和盘托出近二十年的“地下活动”。那一刻他既清晰又模糊,陌生感的比例在他身上大大增加,同样需要重新认识和信任。仔细想想,我们自己也会在某个时候变得陌生,有可能更善良,也有可能很冷漠,有可能对一向害怕的极限运动产生了兴趣,也有可能再也不愿意当一个好好先生……这都是在打破封闭的自己,让自己变得丰富,从熟悉中来,到陌生中去,不断地成长,不停地生活,让生命在每一个春天都用心开出自己的花儿。
新的春天从不像旧的春天,所以生活就如此美好——心情激动,期待着今年会有什么新的景象。
这也是普里什文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