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多少有关落日的旧句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鸦背上的落日、剑锋上的落日……在汉语中,落日已经成为某种雄浑苍凉的象征。革命时代,落日常被诗歌拒绝,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常用来暗示敌人。红旗上的落日在1966年是比较常见的景象,因为红色的旗帜太多了,而那时建筑物不高,世界辽阔空旷。红旗是天空中最显眼的事物,距离落日也是很近的。红的布,在落日的光芒中,我觉得非常别致,但我从未提起这事。在1966年,我还未学会写作,我不知道如何说出那些在场的事物。
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落日”这个词了。我说什么呢?在这条水泥的大街上,玻璃幕墙在反光。我说“落日”不见得比“股票”更有人听得懂。太阳已经落不下来了,它在午后就不见了。落日,越来越像是古代的一个旧词——这是什么意思?恐怕得放一部关于落日的纪录片。但落日依旧在世界的外面存在着,它是人们无能为力的事物之一,它落下,在世界的欣欣向荣中,在世界的没落中。我们在路上走着,忽然间,它就落下来,大街上袭过一阵阴影,事物瞬间失去了光芒,犹如死亡的预兆。谁来到了我们中间,宴会最后一次开门进来的陌生人,它是迟到者,世界却因为它而暗淡,丧失魅力。有一段时间,我总在想念落日,想念我青年时代在昆明北郊看见的落日。当时我的工厂只是原野上的一个工业孤岛,几根烟囱,厂子外,就是无边的原野,一直伸向山脚,那是“驱车登古原”那样的原野。落日改变了丑陋的世界,为它蒙上虚无的美色。任何难看的东西,比如水泥,只要在落日中,也会美丽起来,似乎它本来就藏着美色,只有落日才能祛除遮蔽着它的灰。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世界在落日中更丑陋,因此他们盖无数的摩天大楼挡住了它。
某个黄昏,在病中,我终于从一贯的对生活的积极态度中垮下来,非常沮丧,陷进了懒惰的澡盆。阳台防盗窗上的钢条在弯曲,由于过分地弯曲,它成了一团温柔的毛线。我在一件夹克的金属纽扣上发现了落日,它挂在衣架上,朝着黄昏,像是忧郁症患者的遗物。一枚落日在发光,不是落日本身,是从落日的大衣上掉下来的一粒金纽扣,在古代的辽阔之外,在现代居室的逼仄之中,依然是那种色泽。我立即视通万里,仿佛站在日落时发灰的山冈上。就像维苏威教堂里的壁画,教堂毁灭了,但只要壁画留下一点点碎片,我们就能复原整座教堂。
落日。它的出现,并不是经验中以为的那个红红的巨大的圆。而是光的行踪,当时我正躺在皮椅子上,光忽然一一起身离去,先是,厨房柜子门扣上的犹如一只耳朵的光,它消失了,不再倾听,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假设它在听我。猫身上的光也走了,猫回到了灰色中,恢复了它不可照亮的本性。
我知道这一切全是落日所为,它在远处,在一栋栋坚不可摧者的后面,但它依然摧毁了些什么,把一个古老的信息传递给我,把我和古代的充满唐诗和宋词的心灵联系起来。我在黑暗中,像是从乐游原上归来的长安人那样,安闲,感受着光撤退时的纷乱脚步或者蹑手蹑脚。我的眼睛逐渐适应夜色,落日停在我心灵的平原上,时间也不能使它落下。黑暗中,大街传来汽车和餐馆里人们碰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