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病人,一个瘦削、苍白、沉默的大男生。此刻,他正沿着潮水退却的沙滩,低头捡着花蛤、海虹、香螺。
我走过去,尝试着和他说话:“我帮你拎水桶,好吗?”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而是将水桶抱在怀里,像是怕被我抢走一样。一只小螃蟹企图翻越他的脚背,为了不打扰小螃蟹,他停下了脚步,久久地站在夕阳里。
第二天,我和另一个义工在厨房里清洗花蛤,他一个人趴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我看见石桌上摊开着一本关于鸟类的书,而他则在一旁用画本临摹书里美丽的鸟类插图。我走过去,指着针尾雨燕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鸟?”
他还是不理我,仰面斜靠在椅子上,用画本盖住脸。
中午,我们吃他在海边捡到的花蛤,用我家乡特有的方法烹炒的——在我的家乡有一种习惯,花蛤在食用之前,要用淡盐水浸泡一夜,据说可以促使蛤蚌吐出体内的沙。
而他的心事,也像是沙,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吐露。
那天我们吃完之后,他将花蛤的壳收集起来,一枚一枚洗刷干净,晾晒在窗台上。
我想,我不是一个好医生,无法驱走他内心的孤独,甚至,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变得不爱说话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有依赖的,我在院子里看书,他便搬一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边。
我将书里的句子读给他听:“一月你还没有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蔷薇,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就这样六月到了……”
阳光咄咄逼人,我们搬着椅子追逐着树荫。
“我的实习就快结束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我扶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防备地看着我,又迅速地收回目光,始终不说一句话。许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手链递给我,是用花蛤的壳打磨穿制的,每一片花纹都不尽相同,像是雀鸟的羽毛。
“送给我的吗?”我问。他没有回答。“你会想我吗?”我问他。他还是没有回答。“再见了。”我揉揉他的头发。他低着头,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离开康复中心之后,我听说他也出院了,再后来,偶然在微博推荐的“你可能认识的人”里看到了他写的一些话:
“透过1号线站台的玻璃,看到某个商场户外的宣传海报,是一个小眼睛女生的图片,很像是今天新来的实习医生。”
“她读林白的《过程》给我听,声音很像我中学时代喜欢过的一个女生。”
“我多想有条有理地跟她说说话。可是该从何说起呢?也许孤独症患者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
“今天,她在院子里的树下与我告别,我没有说话,但我真的很难过,我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夏天了。”
潮汛又起,赶海回来,我一个人在厨房的水槽边清洗花蛤,然后开始烹饪:坐锅,滑油,佐以面酱、蒜片,翻炒,勾芡……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觉得自己也像是孤独症患者,抑郁、表情淡漠。
听说,从前的人见雀鸟越海南飞,又在岸边见到蛤蚌的花纹与雀羽相似,便说“雀入水为蛤”。我亲爱的男孩,此刻你飞到了哪里?看见羽毛的颜色,我又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