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全家去吉林省大山深处,迷了几次路才找到一个小村庄。那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阔别多年的故乡。村外公路狭窄,一家又一家石头加工场白烟升腾、机器轰鸣。村里房屋低矮,住户稀疏,才下过雨,蜿蜒的土路泥泞。村中只有一户远房亲戚,亲戚家两个男人,老父亲几年前出了车祸,行动依靠拐杖;壮年的儿子新近被石头砸伤脚,走路一瘸一拐。
落脚村中,回想高速上驱车进入东北境内,一路天蓝云白,植被茂密的群山绵延起伏,线条优美的绿意润泽无边,强烈的反差冲淡了心中的亢奋。
东北归来,却常常记起那个小村,因为一张模样模糊的笑脸,一道鲜花盛开的篱笆。笑脸是亲戚邻居的,瞬间一瞥,匆匆交谈,加上初见的腼腆,没细辨他的眉眼。他家院落并不宽敞,院子东西是别家的石墙。院子北面,繁花似锦的各色六月菊,密密麻麻交织成两道五彩缤纷的花篱笆;两道花篱间,藤条弯成的月亮门,缠绕着凌霄的绿叶红喇叭;月亮门向外的路两边,妖娆着数不清的粉紫大丽花。繁枝茂叶的绿背景,烘托出成千上万朵绚丽的花。主人大概常浇水喷洗,所有的花,都清丽明净,如刚沐浴过的婀娜女子。
邂逅这么多美艳动人的花,我欣喜地驻足,看不够,就用手机拍。一张笑脸从月亮门里迎出来,朴素、热情又亲切的笑脸。迎出来的是个五六十岁、中等身材的男人。
“你们是远道来的吧,去老钱家?”他望着前面老公公的背影,指着近旁一户人家。
我的心全在花上:“这么多花儿,太漂亮啦!全是您养的?”
“是啊,每年都养,习惯了。花儿也一年比一年好看。要是喜欢,走的时候捡大朵的,摘些带回去。”男人语调不高,温和的声音里透着欣喜。他含笑看花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己的一群美丽的女儿。
从亲戚家出来,我又驻足流连天然篱笆上的花。男人还站在月亮门外,依旧一张朴素的笑脸相迎:“看哪朵好看,尽管摘,回去插花瓶里,也能开几天。”
我没带走一朵花儿,那绚丽缤纷的花篱笆,洋溢着美丽温和的芬芳,在我记忆里扎了根。这花的篱笆,总让我默诵起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联想到老舍的“青松作衫,白桦为裙,还穿着绣花鞋……”虽生活在石粉包围的僻远山村,因为这鲜花盛开的明媚篱笆,男人平凡的日子和生命,一定不缺少希望和滋味儿。
归路上,我们绕道丹东,坐船游鸭绿江。在中朝交界的水域,皮肤黝黑的朝鲜老乡驾着简陋的小船靠近游艇,售卖烟酒等物品。交易结束,朝鲜老乡望着游客们,指指自己的嘴和肚子。导游解释,他饿了,哪位游客有吃的喝的,可以送他一点儿。游艇上很快伸出两只纤细白嫩的手,那是一双年轻女子的手,左手一袋煎饼,右手两只鸡蛋。女子的身姿和脸庞隐在人丛中,却不妨碍她那双送出关切的手定格成永恒的镜头。
这女子关切之手送出的善意,宛如大山深处鲜花的篱笆。鲜花的篱笆,又与一段视频关联起来。那是几年前一个文艺节目的片段,至今还在被人们转载。拾荒歌者幼小丧父,少年外出打工,因贫穷和知识贫乏找不到正式工作,除了打零工,更多是在城市的垃圾桶前翻找生活。常夜露宿街头的他,到中年还未成家,甚至不知自己确切的年龄。他却一直热爱读书和唱歌,热心照顾朋友的家人。“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东西,我也想成为其中一部分。”他干净的眼神、纯粹的歌声和绚烂的梦想,编织出的也是一道花的篱笆。我们无法洞悉拾荒歌者的人生,在视频里邂逅,却被他的善良和执著感染,一下子沉静下来,对世界多了敬畏之心。
白驹过隙,忙忙碌碌间,除了至亲好友,我们很难走进更多人生命的院落,也难以邀请更多人走进我们生命的居所。然而,作为世间众生,我们却可以以美好的情趣、温暖的善意,以热爱和执著等,为生命加一道花的篱笆,让路过我们生命的人,分享一片明丽,一缕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