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收藏邮票,有人把玩古董,我喜欢记录花草树木的名字。
因为我无法栽培我所喜欢的全部花卉和林木,就像很多热爱青花瓷器的朋友,他们去博物馆,而我最常去的是植物园。
植物原本不需要名字。它们不点名不串门不签单,不填履历表,不在乎批评与获奖。如果它们之间需要互相打招呼,用的是它们自己的语言,像我们用“铁头”、“阿毛”、“菜鸽”那样称呼老邻居。
人却要做生物界的上帝,理所应当使用冠名权,于是要给它们命名。被“点油做记号”(闽南语)的植物,名正即可言顺,通行人的世界里。设想运动员入场,在蔷薇花科的举牌后面,是端丽矜持的各色蔷薇、月季和玫瑰等名门闺秀;而在鸢尾科的举牌后面,则是摇曳多姿的射干、黄菖蒲、马兰、蝴蝶花等窈窕淑女;然后是菊科嬉笑怒骂的庞大家族,然后是毛茛科门下那些水灵灵液汁充盈的娇娘们……
与其说我迷恋花草,不如说更迷恋植物的芳名。植物的名字充分体现了人类的观感、文明、智慧,充满想象力。例如舞女兰、蛇目菊、灯笼花,因为它们的花貌像舞女,像毒艳媚人的蛇眼,像倒挂透红的灯笼。火鹤花是缩小版振翅欲飞的火鹤鸟,或者说火鹤鸟是放大的休憩凝立的火鹤花,它们平时都叫做火鹤。至于天堂鸟,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美得让人目眩而感叹,真是“天上仅有,人间绝无”啊。
因形态接近而取名,以模拟动物为多,比如白头翁和翠雀,这类手法是植物生涯的描写和叙事。有时却是音乐:悬铃木、喇叭花、约钟柳;有时是唐宋辞赋:剪夏罗、美女樱、唐菖蒲;有时是乡间民谣:牵牛、落新妇、荷包牡丹、打破碗碗花;有时是异域舞姬:波斯菊、东瀛珊瑚、地中海蓝钟花……植物的名字美不胜收,象形状貌风情万种,款款娓娓呼之欲出。
一些植物的名字达到最高境界,令人着魔。
有一种灌木在夏天蓬蓬勃勃地开放,巴掌大的黄色花瓣薄如丝绸,你猜它叫什么名字?芳名黄蝉。其实它的花托呈浅浅的喇叭形,并不具有昆虫的外观。只是它那般鲜艳欲滴的嫩黄,明亮炽热,即使在暗夜里,似乎还在反射灼目的阳光。黄蝉黄蝉,它是夏日正午高亢迸射的蝉鸣,被骄阳熨烫过,落地生根,化为无声的喧闹和烈焰,重新招展在枝头。
另有一种多用盆栽叫黑法师。它会慢慢长成一棵树,黑紫色的叶片油光水亮,簇拥成醒目的莲花座,巨大的花头在春夏之交抽出黄色的花蕊。黑法师,它一定来自沙漠或荒野,让人联想起手鼓、篝火、咒语、祭祀和漫漫黑夜。
亲爱的酢浆草、雏菊、矢车菊,点缀在俄罗斯文学里,被我们所深深爱慕着,是我们这代人的文学初恋。其实酢浆草在我们的花盆台阶后院,见缝插针偷着长,一经发现总是被除掉。俄罗斯人未必知道它还是中草药呢。前几天我的左脚盘子忽然无名肿痛,乡下阿姨教我用酢浆草捣汁敷裹,果然当天就能出门散步去。
“山楂树啊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在乌克兰遥远的原野上,在那青青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小白杨……”山楂树啊小白杨啊,忧伤的俄罗斯民歌让我们怀旧的鼻子发酸。
中国古典文学里的花卉,有情有义,神通广大,例如《秋翁遇仙记》。《聊斋》里还生出许多花魅的故事,更是让人想入非非。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家园子里有一株煽情桃花,春天不过初萌三分潮热,它就要炒作得十二分骚包,艳光四射,满园子蜂蝶蛾蛱沸沸扬扬。胆小的丫头们交头接耳,说日暮里常见细腰女子影绰在桃树后。老人们更不喜欢了,于是着人伐去。老桃桩附近种木瓜,木瓜青瘦未熟就一颗颗萎落,没魂似的;继而种金橘,金橘不果;现在半枯着一株当年的老桑树,吊着三两粒桑葚,蜜甜,有桃味儿。
比起老百姓,我等文人掌握的花草名字是太有限了。我曾在文章里提到小时候吃的野菜糍粑,闽南话叫“鼠壳龟”。不久,集美一位中学教师给我写信,指点我那种美味的野菜真名叫“鼠曲菜”。他手书那个“曲”字,有个“麦”或“米”字偏旁,是个正统字,意思可以与米麦同用,现在电脑找不到这个字,太可惜了。名酒“洋河大曲”,不也只好弃“麦”委“曲”吗?
已经找不到那位教师读者的地址了,我很想对他说谢谢,也谢谢鼠曲菜所带给我的,那一股淡忘已久的草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