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之人,或有情,或有义,不喝酒之人,多无情无义,故不可交。
酒量大小与身体有关,更与精神接近,故喝酒是种精神追求。明月无心自照人,定在酒后,直呼明月问千古,往往醉后;青山不墨千秋画,定在酒后,四面江山来眼底,往往醉后。有书画家问道,我说缺一杯酒,又有文学青年问道,我还说缺一杯酒。有一无德酒鬼,曾为朋友执仗而被学校开除,此人也问道,我则说缺一味药。什么药?无际大师的“心药”:“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全用。方便不拘多少。”如何吃?“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不饮酒之人,所虑多是自己的身体,饱受饮酒有害健康宣传之影响,饮酒之人所虑,或在精神,或在友情,虽也受到过宣传的影响,但能次之考虑。更有经不住劝者,喝不多,少喝。苏东坡不善饮,“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蕉叶是种浅底酒杯,容量不大,况且宋酒低度。虽如此,不拒酒,据《书东皋子传后》云:“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亦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据《和陶诗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杯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其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礴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酒里乾坤,壶中曰月,苏东坡是个把酒当回事的人。饮一坛而醉,与饮一盏也醉,醉中滋味无异,只要心中有景,何处不是花香满径,只要杯中有酒,便不会荒芜这轮回的斑斓春夏。杯酌之娱,活脱脱精神境界之追求矣。“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李清照也饮酒,难怪其作不让须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何等境界。
滴酒不沾者,是极端自私自恋之人。京剧名伶荀慧生六旬大寿,要求每人都喝一杯白酒。长子令香说自己从不沾酒。荀说:“今天这个日子一定要喝一杯。”令香喝一口道:“爸,这白酒太辣了!”荀冷言道:“你的心比这酒还辣哪!”
那个年代,古风犹存,总觉得不喝酒是种缺陷。记得幼时,家中客来,家长总要唤至桌前,以筷沾酒让我舔舐,算是与客人有了交往,也是男性培养的重要一环。我自幼生长在产业工人的圈子里,铁板铜琶,重义轻利,酒风岂有不甚者。一回茶二回酒,饭店中的两桌,其中若有交叉相识者,众人借酒相识,多少年后邂逅,仍趋前相问,说何时何地彼此曾畅饮过,酒的暖意竟能经久不凉。八十年代初,独游泰山,遇两位东北小伙探路,告知后山景致如何的幽远。下山后进一家小馆子吃饭,角落忽有人打招呼,原来就是那两位,相逢何必曾相识,硬拉我与之合一处,不须饮酒径自醉,况桌子中央是一脸盆的散啤酒。
时下功利风行,多出怪事。我错把同事当朋友,原以为某人一直不饮酒,但偶有领导在座,竟主动出击,左三杯右三杯,一喝九两,重点培养,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我等皆惊诧,以为发现了奇人。酒逢领导饮,领导也此理,受人以虚,求人以实,意欲逢更大的领导才饮,不会随意恩泽一场,此席便成了他伤不起的独角戏。众人默契,其后相聚,再无唤之者。吉尔·利波维茨的《空虚时代》说:“现代人最大的困扰,不是选择什么,而是,因为选择而失去了什么。”酒场无选择,每一位都是李白张旭贺知章。
喝酒没有理由,不喝酒的理由往往许多。血压高一理,血脂高一理,血糖高一理,牙痛一理,感冒一理,痔疮一理。报社周姓友人早年患胃溃疡而戒酒,中年后仕途无望,红尘半破,遂放浪形骸返饮,慢性之症竟愈,并说医生诓我,酒精走的是肝而非胃,“不抽烟的照样得肺病,不喝酒的照样患肝炎”,三分醉,七分醒,真是看开了。驾车也一理,然好客友人有备而来,早已找好了代驾。有后生也不喝,问其哪一理,说是要生孩子,我等又惊诧,随后豁然大悟。人说陶渊明李太白子女无闻,是父辈的饮酒损害了优良基因,或许有理,殊不知,此皆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万物入于机出于机,在基因,更在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