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刚刚学会唱歌时,我就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喜欢的儿歌教给她,《蜗牛与黄鹂鸟》就是其中之一。唱了几次之后,4岁的女儿质疑道:“黄鹂鸟凭什么嘲笑蜗牛呢?它们自己不就站在葡萄树上吗?”这让我感到惊讶,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个问题呢?自己占着一个位置,却又打击别人,这是一种什么做派?而且,这首歌的旨趣就是嘲笑蜗牛爬得慢。一只会飞的鸟真的就比爬行动物高明吗?千姿百态才让自然界变得神奇、美好,而每一种生物都生而平等。
当我教她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时,女儿突然大声喊道:“燕子不对!哪里的春天都美丽!”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情感表达,可以主观一点。”女儿也会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人。”但是,她基本上不会把这种主观抒情用于个人之外的领域,如群体、社区、国家等,否则她就觉得有点儿歧视的味道。我相信,如果她听到那些以肤色自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勤劳、最勇敢的民族的爱国歌曲时,她一定会觉得很困惑。
一年夏天,我和一位从国内来的研究语文教育的朋友在德国乡村散步,金黄的麦浪在身边起伏。那位朋友突然停下来,看道路两边的麦田。麦田里种了两种麦子,都已成熟,一种昂首挺胸,一种弯腰低头。朋友说:“国内语文课本中有一篇文章,讲麦穗成熟之后都会谦虚地低下头,它寓意有智慧的人应该戒骄戒躁、谦卑为怀。为了讲一个道理,常常不顾事实,这种说法让那些昂首挺胸的成熟植物情何以堪?”
乌鸦为了当鸟王,偷了孔雀、鹦鹉等鸟类的羽毛插在身上,掩盖了黑色的身体。后来一阵大风吹来,吹走了它的装扮。这个故事的结尾说:“黑的就是黑的,无论怎样粉饰,最终掩盖不住真相。”多好的教育寓言啊!但是女儿还没听完就抗议了:“第一,当鸟王不能只靠外表漂亮;第二,黑色也是一种美丽的颜色;第三,打扮也是一种美,并非虚伪的掩饰。”“乌云遮不住太阳”的道理的确不错,但是为了这个正义,就牺牲了黑色的平等权利,这是一种短视。在这种说教中,蕴含着以肤色为基础的种族歧视。这些道理对于很多成人来说,他们可能也不明白。
这不是因为女儿智商高或者道德感强,而是因为她接受的教育及社会环境的影响。她上的幼儿园,有一些吃饭不能说话、咀嚼食物时应闭上嘴巴等严格的规矩,但是几乎没有“最”的教育。没有谁的画画得最好,没有谁的衣服穿得最漂亮,更没有哪个孩子最乖、最能干。
有一个故事说,几乎每天从幼儿园回家,汤姆都会告诉家人,他的朋友保罗如何聪明而幽默。有一天,家人终于见到保罗,发现他坐在轮椅上。妈妈问他:“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点?”汤姆惊讶地说:“这不重要啊!”但是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被纠正,而且容易形成固定成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儿拒绝接受“大灰狼是坏蛋”这种刻板印象,更愿意在具体情景中分别讨论。但是有很多故事中都这么说大灰狼,所以,现在大灰狼在她的脑海中也差不多就是坏蛋了。
刻板印象和偏见,往往来自思维的惰性。我们的幽默感也在很大程度上随波逐流。在一些电视节目中,人们用“剩女”“二手货”“女神”“女汉子”等带有性别偏见的词语来调侃女性,宣扬女人必须相夫教子才有价值等陈腐观念。而且,一些节目充满了外貌歧视、年龄歧视和地域歧视,有时会以“长得太惊悚了”“应该安一个宝宝椅”羞辱身材矮小者,认为南方口音滑稽可笑,等等。
很多人说:“我就觉得好笑啊,何必那么敏感?”歧视的定义是基于偏见等不合理因素的区别对待。公平与合理是最重要的标尺。就算你真的觉得好笑,甚至被歧视者如女人、身材低矮者及残疾人士也认为没什么问题,那也是歧视。当年美国很多黑人家奴也觉得,只要主人对自己好就很幸福了。
我可以肯定,我女儿在观看这种电视节目时,一定会不停地皱眉,提出很多问题。但是多看几遍之后,尤其是看到屏幕上的大人们都觉得很有趣时,我想她也一定会跟着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有一天她也会对我说:“爸爸,你不要那么较真嘛,这不过是娱乐而已。”或者说:“不要拿西方国家的那一套来说事,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幽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