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商场的玩具柜台为朋友的孩子买生日礼物。总是拿不定主意,挑来选去。
一位老妇人,在卖橡皮泥的柜台转了好几圈,神色茫然。嘴里小声嘟囔着,哟,这才几年不见,橡皮泥已经这样豪华了,要上百块一套了,早先,几毛钱就能买一版,什么颜色都有的……
买东西的人不多,女售货员挺清闲,就同顾客聊开了天儿,几毛钱一版?少说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橡皮泥,三十六色,还附带模型,您是想要麦当劳的食品型,还是白垩纪的恐龙型?您叫孙子把橡皮泥往模型里这么一按,再一磕出来,就什么都妥帖了,跟真的一模一样。
老妇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是给孙子买,是给儿子买。
售货员并不尴尬,接着话茬儿说,看您这年纪,儿子怕也有三十了吧?您还这么惦记着他,真是个好妈妈啊!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啊,他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多年了。她边说,边拿起售货员递来的样品,很仔细地端详后,把附有模型的橡皮泥向柜台里面推了推说,我不要这种,要那种自己可以发挥创造的橡皮泥。
售货员不愧是见多识广,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很快就重现成竹在胸的神色,缩窄了喉咙,同情地说,哦,我明白了。您的儿子精神上……是不是有点……那个……我接待过这样的顾客,是安定医院的大夫,也是不要带模型的橡皮泥,对病人的思维和手的活动帮助不大,简装的橡皮泥,反倒实用。病人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瞎捏……
售货员麻利地递过一种色彩艳丽的简装橡皮泥。
老妇人感激地轻声道谢,然后细察新品种的成色。
售货员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老人露出不很中意的样子说,基本还可以吧,只是有没有更多一些的呢?
售货员恍然大悟道,是这样啊,那我们还有大桶装的,都是专给幼儿园团体购买预备的,够一个班小朋友捏着玩了。说着,她从柜台角落拖出一个铁皮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老妇人再次察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谢谢你啦,我儿子个子很高,手也很大,手指也粗,这种正合适。
老妇人交了钱,把橡皮泥桶抱着,预备离去。售货员向她扬扬手说,您老多保重吧。看得出,他得了这样的病,您一定特难过。
老妇人开心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病,他很好,很健康,是个很棒的电脑工程师。
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位热心的售货员,还有在一旁偷听的我。谜团没有解开。
老妇人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儿子小的时候,手很巧。我给他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让他开发智力。有一次我买了那种只有十二色的一小盒的橡皮泥,他用它们捏小鸭子、小轮船,活灵活现的。有一天,他捏了一个大萝卜,大大的,红红的,还长着翠绿的缨子。我喜欢极了。我把这个萝卜小心地带到单位,让同事们看。大家都说这不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捏出来的,没准是哪个工艺师随手的小品。我听了以后,心中甜似蜜呀。回到家后,儿子跟我要那个萝卜。我说,干嘛?他毫不在意地说,把它毁了,重捏啊。红色的归到剩下的红泥堆里,绿的归绿的。我很可惜地说,那这个萝卜不就没了吗?他睁大天真的眼睛说,可那些橡皮泥还在啊,我还可以捏别的呀。我说,不成,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单位里要是组织展览,这个萝卜就是上好的展品。你不能把它毁了,我要留作纪念。
过了一段日子,他悄悄问,你们单位开过展览会了吗?我说,今年没开。他说,我想要回那个萝卜,让它回到我那一堆各色的橡皮泥里。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萝卜我还想留着呢,你该捏什么就捏吧。儿子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盒新的橡皮泥呢?我说,为什么?原来那盒不是挺好的吗?儿子说,那个萝卜走了,它的颜色就不全了。我敷衍地说,好吧,哪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买。那阵子我一直很忙。更主要的是不把孩子的请求当回事。孩子问过几次,我心里烦,就说,你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好了,颜色有什么要紧的?我儿子从此再也不提橡皮泥的事情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了儿子的新作品。我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摆在那儿的——一个胡萝卜,身体是蓝色,叶子是黑色的。
我当时应该警醒的,可惜忙于工作,不愿分心,就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此,儿子再不捏橡皮泥了,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直到他长大成人,几十年当中,我们都从未再一次提过橡皮泥这个词。
前几天搬家,从尘封的旧物中滚出一个铁蛋似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个蓝色的萝卜。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被保存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还感到儿子当年的无奈。我听到了强烈的抗议和热切的渴望。我想弥补当年的粗暴,完成我曾经许过的承诺……
她说到这里,头深深地埋下了,花白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老妇人抱着橡皮泥桶,缓缓地走了。我也随即选定了一件礼物,离开了商场。我决定,在送给小朋友生日礼物的同时,送给他的妈妈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