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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里奔跑的少年

我一直认为,当我们喜欢上一个歌手或者一个乐队,肯定是因为在某个奇妙的场合或者静默的夜里,他们恰好就有那么一首歌唱到了心里。

在我六岁之前,我的家还在深山老林之中。那时的我可谓是上爬果树下刨红薯左牵牛羊右轰鸡鸭,顽劣异常。我的爹娘都有很多的农活儿要干,无暇照顾我,于是把我托付给了明明哥。这个明明哥可不是一般的人,在我们那里就是一种精神。他学习优秀,勤劳懂事,久而久之,在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我这种尘世中的俗人当然也免不了俗。明明哥往东,我绝不往西。明明哥吃饭,我绝不喝水。明明哥放屁,我绝不捂鼻。父母发现我这个泼猴终于找到了师傅,很高兴,决定让我跟着明明哥一块去上学。

那个时候,我们那几座山总共就一所学校,处于西山和东山相接的山沟里。我家和明明哥家都在东山,每天上学都要走好几里山路。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终于可以跟偶像一起上学了。结果到了开学的那一天,我发现和明明哥一起上学的小孩远远不止我一个,几乎是我们村所有正在上学的孩子都跟着,并且所有的小孩都喜欢明明哥。我们争宠的表现方式就是,在上学的路上,永远要争做走在明明哥身后的那个人。于是每天都可以看见我们一窝蜂地在山路上奔跑。

在我的印象中,明明哥永远是队伍的第一人,而且跑得像飞一样快。我们永远都只能看见他的后脖颈,以及半条被山风吹到后面的红领巾,在树枝间上上下下。在后面争抢第二的我们玩命地飞奔,却从未追上过明明哥。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可以像明明哥那样奔跑,就像轻快的小鹿,踏着灵活的腿脚,更像轻盈的山风,一遍遍熨过我的心里。

两年的时光在一个孩童眼里和一秒没有区别。两年之后,父母为了我能有更好的教育,带着我离开了那座山,离开了奔跑的明明哥。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明明哥。再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明明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有着尖锐的喉结和沧桑的声音,背着鼓鼓的一只口袋盘算着养家的活计。看着他慢慢消失的背影,我知道,明明哥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轻盈地奔跑。小鹿般的明明哥变成了一个只能在原地转动的石磨,努力地磨着生活的豆浆。而当年那个跟在明明哥屁股后面奔跑的我又何尝不是呢。

在山下的街道,我完成了我的小学和初中学业。在我们刚搬去的那几年,父亲为了我能有更优质的生活去了遥远的地方打工。在他刚离开的那一阵子,据母亲说,我总是会在夜里哭醒。也许在任何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心里,父亲的爱都是重若泰山的吧。

那几年,我总是掰着指头算距离过年还有多少日子,因为只有过年时父亲才会回家。父亲回家的那天,我早早地就等在车站,眼光坚决,滤过每一个下车的人。每当看到父亲时,我们都向对方飞奔而去,我从来没有像那刻一样嫌自己的脚程慢。父亲将我高举过头顶,而我总会抱着父亲的脖子亲个不停。年一过完,便又成了我最痛苦的日子,父亲又要走了。每次送别我都哭得惨不忍睹。父亲前脚刚踏上车,我就使劲地抱住他的另一只腿,任凭母亲怎样拉扯就是不松手。好不容易松了手,却又要跟着启动的汽车跑上好长一段路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我总要用尽全力挥手冲着汽车叫着父亲,仿佛那样父亲就会下车抱抱我亲亲我。我从未像那时跑得那样快,努力去追那辆载着父亲的汽车。现在想想,父亲在车里肯定比我还要难受百倍。只是,他是人父,为了给孩子最好的生活,身不由己。父亲离家的那段时光,汽车站的飞奔,成了我最快乐与最痛苦的事情。

多年以后,我已长大成人。有一次,和朋友一起看电视,看到《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仙和白素贞在断桥上相遇拼命向对方飞奔而去那段,朋友说导演太夸张了。我笑笑。其实,人世间真的会有这种镜头。对面真的会有让你感情强烈到想瞬间飞奔到他的身边的人。

高中,我离开了那条街道,在县里据说是最好的高中蹲了四年。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叛逆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我是如何做到当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考场时我一个人却在学校的后山溜达了一天,并理直气壮地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下午。我还记得很多个午后,我是怎样避开老师的眼光,从桌子旁飞奔而出,跑出教室,跑出院门,跑向外面的世界。我的双腿从未如此轻巧。

后来有次我被母亲在网吧抓个正着,像老鹰拧小鸡似的将我拧回家。后来才知道,母亲怕我逃课,就在学校门口守着。高三那年,我经历了一场绝望的奔跑。母亲带着一心想学习美术的我去了美院报名,然而却因为距离高考太近学习美术的时间不够而被拒绝。那刻我像个疯子一口气从教学楼的一楼跑到七楼。我低着头踏着一个又一个阶梯,泪珠也跟着撒了一个又一个阶梯。趴在七楼的阳台,我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哭了一场。我的母亲吓坏了,以为我要跳楼,在我的旁边跟着哭。那一刻我是否想到了死亡这个字眼已不得而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少年正将他的梦想与绝望撒在几十米上空的风里。后来,我最终还是被母亲拉回了学校。

这之后的高中时光,我经常从学校里飞奔而出,跑向每一个想去的地方。

当年,我总是蒙着头任性地朝着自己想去的地方奔跑,双眼只注视着前方热闹的景物,却看不到后面母亲焦急的目光。那个时候,母亲为了她顽劣的孩子究竟在暗地里流过多少次泪呢……

而今,那段放任奔跑的岁月早已过去。青春因为那些肆意的奔跑劣迹斑斑。但是,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叛逆过呢。当时光流逝青春不再,你会发现就连叛逆也是一种奢侈。这终归是人一生中唯一一场随意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