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乡下,浑身上下便像松劲的弹簧,骤然间放松了许多——因为有了炊烟的润泽。
前几日到乡下看望年迈的父母,赶至老家的村外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未进村子,便遥遥地望见了村落上空懒散飘荡的炊烟。浓重的,似丹青妙手随意的泼墨;轻淡的,如浣纱姑娘信手放飞的一缕白纱,萦绕在村子的上空,萦绕在稀疏的树冠之间。
炊烟,牵出了我多少美好的回忆!我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一年四季中,炊烟像永不凋谢的玫瑰,傲然开在庄户人的视野里、生活中。沐浴在炊烟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一组组美好而又难忘的画面争相出现在眼前:炊烟中,我挎着菜篮子去地里挖野菜,不知名的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嫩黄的野花与婆婆丁、苦麻菜一起,生机勃勃地点缀着星期天的晌午;水田里,稻苗青青、渠水泠泠,空气里弥漫着水的清凉和花的馨香……
早晨,曙色熹微,小村的轮廓渐渐在淡淡的晨雾中清晰起来,一缕缕炊烟慵懒地升上天空。于是,刚刚睁开惺忪睡眼的小村便有了生机和灵气。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中,狭窄的村巷,古朴的房舍,错落的树木以及泄洪般涌出圈栏的牛羊,便都在灰蒙蒙的炊烟中统统被诗意化了——故乡,也因此成了一幅水墨画,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中午,在放学村童们嘹亮的歌声中,炊烟又一次爬上树梢。炊烟中,依稀可以望见健壮的村姑们在高高的豆角架和黄瓜架间寻觅,采摘着蔬菜。收音机里又传出了单田芳那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评书。骡马们拉着犁杖风尘仆仆地从垄间赶回来,闻着熟悉的炊烟的气息,它们在槽头时不时地打着响鼻。炊烟在无风的正午随心所欲地飘荡着,与灶间飘出的炒菜香气和锅铲丁当声一起,成为小村特有的旋律。
傍晚,天地间一片静穆。炊烟再次从烟囱里钻出来,恋恋不舍地在青麻和青稞间游移,牛羊们驮着落日的余晖再次涌进巷口,晚归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清脆的嗓音连同刚刚学会的儿歌,在乡间的小路上银币一般丁丁当当地跳跃;大人噙着烟斗,挽着裤脚,披一身余晖款款而归;衣着朴素的村姑们鬓插野花,裹着麦香飘进村口;年迈的老婆婆在炊烟的映衬下,拄着拐杖守在大门外,等候晚归的儿女……
乡村的早晨,因炊烟而令人迷恋;乡村的正午,因炊烟而令人流连;乡村的傍晚,因炊烟而令人陶醉。炊烟,是乡下女人在灶间孵化的梦,是乡下汉子放飞的鼾声,是乡下孩子嘴角溜出的童谣,是乡下老婆婆望归的真情……
有炊烟的日子是甜美、满足的日子,咋过、咋唱,都不过分,都不知足;有炊烟的巷子是神秘、多情的巷子,咋走、咋看,都不过瘾,都不愿离开;有炊烟的村落是真正的村落,咋描,咋画,都难显其中的灵性和韵味。那灵性是骡马在槽头咀嚼余晖的悠闲,那韵味是竹杖叩击石板路的清亮……
炊烟是乡村引以为豪的标志,炊烟更是村落的灵魂和旗帜。炊烟依附于村落,村落又呵护了炊烟;炊烟诠释了村落,村落又繁衍了炊烟。
缺少炊烟的乡下日子,孤独、落寞、苍白、无味;拥有炊烟的乡下日子,激情、喜气、浓烈、有神!
炊烟,是乡村这根笛管中吹奏出的一支最美的、最亮的、最响的、横亘古今的、形神毕肖的黄钟大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