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很有些对不住城市——住在城市,承蒙城市关照,却始终喜欢不来城市,感觉上就像一个绝情的男人。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是因为她不漂亮吗?不,她已经由粗眉愣眼的女郎变成顾盼生辉的少妇了;是因为她不优雅吗?不,她已经悄悄除却花里胡哨的恶俗,渐渐变得举止得体仪态万方了;说她不安静吗?不,她已不再坐在呼啸而去的摩托后座,而开始学开潜水艇一般沉稳的高档轿车了……然而我偏偏不喜欢她。我可以把肢体妥妥帖帖安顿在城里某个舒适的公寓套间,安顿在昆明湖畔,安顿在上海外滩,安顿在青岛海滨,而灵魂却总是那么焦虑那么凄惶那么忧伤——它不属于城市,它请求放逐,它想叛逃!
叛逃?逃去哪里?
逃去乡间,逃去原野,逃去山林。十几天的故乡之行,让我明白了灵魂的朝向和锚地。
清晨,我走过邻院爬满牵牛花的木篱,走过点缀着凤仙花的瓜园,走过探出南瓜花和海棠果的土院墙,沿着玉米棵拥裹的田间小道,趟过一条清亮亮的小溪,走进当年打柴的南山树林。山路依稀,一侧是人工林,笔直的松树亭亭玉立,树下是毛茸茸的细草和软绵绵的落叶,视线可以投得很远很远,或者不如说视线被松林无限牵往远处。空旷、疏朗、深邃、整齐,单一而不单调。路的另一侧是原生林,多是苍郁的柞木和鲜绿的桦树,横逸斜出,重重叠叠。树下是榛棵等灌木丛,相依相偎,蓬蓬勃勃,有一种同松林成反比的错综繁复之美。走着走着,豁然闪出一大片开阔的斜坡,蒿草葱茏,了无树影。坡顶稳稳托出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穹,纤细的蒿枝拽出一缕洁白的云絮。我爬上斜坡,找一棵老柞树坐下。远处,群山绵延,郁郁葱葱;近处,蝴蝶翩跹,蜻蜓盘旋;远近之间,松林直刺云天,如快剑迎风,杂木林则如巨人胳膊上的肌肉块簇拥着隆起。清风徐来,树梢飒然作响,山鸟飞过,鸣声啁啾悦耳。一切那么平和,那么悠然,那么安谧。肢体放松了,而更放松的是灵魂。它开始同肉身融为一体,同周遭景物合而为一,不再挣扎,不再逃离,不再孤独,如一个乖顺的孩子漾出羞赧而怡适的笑意。
日暮时分,我绕过房后一棵浓阴匝地的歪脖子柳树和数株钻天的白杨,踏着长有马莲草和车前子的垅头向北走去。走过两大垛干枯的玉米秸,就是老河道了。小时候,我曾和弟弟在这里捞小鱼、洗澡、打狗刨,后来因人工改流,这里只剩下宽宽窄窄的河滩和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上漂着一层绿油油的浮萍,四周长满茂密的三棱草和香蒲草。香蒲草结棒了,一二尺长,深褐色,如加长巧克力雪糕,随风摇晃,极具夏日风情。脚前不时有青蛙跳进水中。我在水洼边席地坐下。周围一簇簇开着各色野花:细密的白色水芹花,疏落的浅蓝色山菊花,长蔓上成串的紫花,小刺猬般带刺的红花。还有毛茸茸结籽的蒲公英,拿在手里一吹,无数小伞轻盈盈慢悠悠随风飘移……忽然,水洼深处响起了蛙鸣。始而一只,继而无数只一齐奏响。在这别无声籁的黄昏,听起来格外响亮。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蛙鸣了呢?蓦然回头,通红通红的夕阳正往西山坠去,无数镶着金边的晚霞迤逦在遥远的天际。我在哪里?我的灵魂在哪里?在多彩的野花间,在飘飞的蒲公英里,在雄壮的蛙鸣中,在绚丽的晚霞里……。显然,灵魂已在此安顿,在此抛锚。
入夜,我搬一把椅子在院里坐下。正是玉霞生凉时分,四下湿润润凉丝丝的。透过眼前一排足够威风的向日葵,可以隐约看见两三垅西红柿、茄子和青椒,看见一架架豆角和黄瓜。再往前就是庄稼地了。几乎全是玉米,一马平川,片片相连,朝东西两侧平展展铺陈开去,上方时断时续地浮着一层乳白色的雾霭。而南面数里之外便是高低起伏的山峦了。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座叫马鞍山的最高的山。一如其名,它在黛蓝色的天幕上勾勒出马鞍形状的剪影。不知不觉地,一轮泛黄的银白色的硕大月轮从马鞍顶端明晃晃闪出脸来,天地间顿时一派澄明,恍若置身于巨大的水晶宫之中。当月轮爬越柳梢的时候,但见垂柳婀娜的弧线在夜风中静静撩拨着皎洁的光盘——动与静、光与影、曲与直,结合得那般神奇,那般和谐,那般优美,那般肃穆。
如此这般,我不由得询问自己:我还能把灵魂带回城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