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那昆虫般一层层蜕皮或竹子般一节节生长的过程,常让我联想拖着各色行李从一个地点奔向另一个地点的旅行者。这些人像棋子一样从一个定格挪到另一个,他们生命的根本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拖带的行李,也不是行走的线路,那么是一个个出现再消失的地点?
这让我时常自问,搭建人这座宝塔的究竟是什么?有的人全部的生命可以集中在一个器官上,它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耳朵,更有可能是一张嘴。多数时间人的一生是模仿来的,只有极少部分人能逃避这个命运。一步步追着从不放手的、执著地要将一生珠子般串起来的,不是日期,也不是地点,而是重复。比如人每一次都在吃亏之后才发现算计他的人,即便这样的倒霉事,都挡不住是要重复的。而重复和模仿是一对让人分辨不清的孪生姐妹,这就使绝大多数人时不时看见重复,看不见模仿。生命犹如俄罗斯套娃,打开一个,下一个一模一样。但模仿者之间每每对视,便像发现新大陆,乐观的民族尤其如此,那是连灾难只要新鲜出炉他都会敞开胸怀,就地转一圈消失片刻再转回来,又成了新的、充满诱惑、可以初尝的东西,哪怕这玩意是连受难模式都没有变的苦痛。所以清醒者如果生于乐观者族群,极有可能受不了周围自虐的快乐,只有投江沉湖的命。
一切都是可以模仿的,生命就像扁扁的气囊,被每一次模仿充填放大;又似积木,每一块足以改变形状、变换方向的小木块,其实都是模仿来的,但由自己的手放上去,就让人意识不到或者忘记了木块的性质。这就如同变魔术,道具一样未变,但人却看到了奇迹。一切都是要到谢幕后,在后台没有灯光的角落里,虚幻才被摘掉,露出本相的,但此时多数购了票看过表演的人,已经从前门离去了。
文明也是模仿的产物,那是个埋葬了再挖掘、挖掘了再埋葬的过程,充满了似曾相似的情节,悲剧的永远是悲剧的,连哀愁都是可以一式一样模仿的。有一年冬天,在下雪的清晨,我站在窗口,悟到从天而降的雪花,除了重复也并没有别的命运,它们彼此模仿着一起奔向大地,并不介意雪后被践踏的结局。文明的延续取决于模仿,它的断代也“幸赖”蚂蚁搬大象似的模仿,水平线倾斜的时候,模仿蜂拥地奔向另一个方向,是旧文明终结的信号,但时常并没有凸显的分界,甚至没有改朝换代的硝烟,那一刻连善与正义也是模仿着披挂的花边,那是一汪江湖失去重心倾倒过来的最后时日,没有什么比模仿更重要。
有时走在街上,在人群中,我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模仿者和剩下的那几个倒霉蛋。前者构成了所有文明的城墙或沙丘,毁与建、兴与衰,都是在盲目向往中完成的,真像灯蛾扑火,而蛾群是黑压压的一个板块,分不开的,也改不了道,除非毁灭或重生。我站在街角,竭力想寻找模仿的巨大动机。是什么让一群人去模仿另一群人?又是什么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模仿的轨迹?人群这时候却是集体沉默的,那不可阻挡的理由风一般吹过,吹动了每一颗心,但却雁过无痕。
人很轻易地就从一堆思想走到了另一堆,而且往往意识不到这是从这间房走到了隔壁那间,打通了墙其实是可以待在原地的;或者不过是从十点钟挪到了十二点钟,往前走的其实是时间,人是停在没有时间刻度的钟表上的。然而时间、地点也只是诱饵,是为变换出示的伪证,让人看不到重复的线路和抵达的终点——模仿。那是越聪明的人越看不见的,勒住心脏的绳索无须显形。如果说一堆一堆的思想是晾挂在模仿的绳线上的,人群经常给我的就是庞大晒衣场的感觉,风吹衣舞,时而是美丽的,因为一望无际而惊人;时而又鬼影幢幢,因为无边无涯而无主无魂。这种时候,人这个宝塔是软骨而立不起来的,那“顶天立地”的建筑,不过是幻象的投影,仿佛浪游者脚下的地点,顺着每一个足印,蚱蜢似的惊飞。
在如此刀锋剑利的眼光下,我看自己就像看一座无影无形的冰山,将水汽凝冻到山一样巍峨的,不是别的,就是模仿。有一天我厌倦了闪亮、高耸的冰山,离开了保温塔,山融化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当我不再模仿的时候,来看魔术的人就走了。而我只想从那摊很快被太阳照干的水迹上拾起不起眼的几粒石子,逃离水汽变成冰的循环往复。
我是在人的模仿中撞上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漂浮其上活下去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