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呱呱坠地，到再一次回归自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衣、食、住、行，就离不开大地。大地赐予了我们一切，千百年来，我们人类都在享受着她的恩泽，尤其是大地上的庄稼，年年月月，都在滋养着我们的生命和灵魂。这些滋养我们生命和灵魂，滋养我们整个人类的庄稼，是凝结了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辛劳和艰辛，他们，一年又一年躬耕田野，养育了所有城市人，得到的，却很少很少。
我知道，至今，再也没有像我父辈那样耕种的庄稼人了，再也难以寻找到一处纯粹的乡村了。多年以来，当我写作劳累，要游走乡村，继续第二天的写作时，我得穿过乱七八糟的水泥房子，得穿过一条又一条喧嚣的公路，才能看到田野。呈现在我眼前的田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她已经被现代文明、现代工业，被现代人的贪婪，蚕食、宰割得所剩无几。我游走的乡村，早已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她离城市不近不远，理所当然要成为官商的囊中物。在这样一片生长庄稼的土地上，已经是城市人未来的“乐园”，田野和山林都不再属于庄稼人，他们只是暂时栖息在这块土地上，暂时在土地上种植庄稼。“家园”已经不属于他们。所以，我游走的乡村，是被命名了的，什么莲花寺路、圆通街、园艺路，农人的门上，是挂了门牌号的。我游走的乡村，不久将是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是现代城市人的“乐园”！
每当我游走在这样的乡村，站在将要被砍伐的松林上，我就开始遥望过去的乡村，遥望故乡的那片土地。那是一片纯粹的农耕图景。我看见我的舅舅，以及像我舅舅一样的农人，他们，在那里生活、耕作了一辈子。没有人再像我的舅舅一样种庄稼了！四季的庄稼，都是精耕细作，那样的虔诚，勤劳。我舅舅从来没有离开过乡村，也没进城打过一天工，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宜宾，不是去闲逛，是挑着担子下宜宾，我们叫“下城”。那担子里，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货物，李子、红橘、鸡、鸭、鹅。卖完这些东西，舅舅从来不逛街，但他会找一家小馆子进去，坐下来，要上半斤锅贴饺，半斤猪耳朵，二两烧酒。我舅舅把空箩筐放在墙角，坐在四方桌上，从容、自在地吃酒吃饭。这是他劳作后对自己的犒劳。那样的惬意、满足、愉快。然后，他就挑着空箩筐离去，走在一条蜿蜒起伏，通往“家”的石板路上。一路是满目的庄稼、竹林、树木，绝对没有现代文明的尘埃腐蚀他的双目。走到家已是黄昏，舅舅可能还要去坡上干活，或是去井边挑几担水，晚上九点多，一家人吃夜饭。第二天早上，又去坡上劳作。
农闲，舅舅是喜欢赶场的。赵场那地方，巴掌那么大一点，舅舅上了街一头扎进小酒馆，几个酒友，坐在酒馆里喝茶吃酒，散场了再回去。舅舅的酒友不多，但绝对是和他一样，有一定的生活品位，而且是读了不少圣贤书的，就是今天的大学生，也没有他们那样的学养。除了谈农事，谈社会，谈当下的一些现象，他们一边吃酒，一边谈论古人，那都是古书上写着的。没有尽兴，舅舅就把朋友带回家，舅母就忙着做下酒菜，几个人坐在敞亮的堂屋，继续“煮酒论英雄”，谁也不会干扰他们,四周是水田,是覆盖着绿色的庄稼,场坝前是一片葱绿的竹林,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安然。直到夜晚,酒醉。第二天酒醒,舅舅的朋友踩着露水回家,舅舅也踩着露水上坡干农活。
仍然记得下雨天,舅舅犁田,披一张厚实的蓑衣,戴一顶宽大的斗篷,肩扛犁铧,赶着一头肥壮的水牛,走在田埂上的情景。已经不年轻的舅舅,吹着口哨,有时唱着歌,那样悠然自得走在湿淋淋的泥路上,赶着水牛走进水田。这样的季节不是冬天就是春天。栽秧前,水田是要三犁三耙,从来不马马虎虎对待庄稼,对待土地。舅舅下田的时候比别人多,有时是寒冬腊月,他赶着牛下田,依然是悠然自得。我舅舅,在雨蒙蒙的丘陵中,和他的牛儿成了一幅自然的农耕图。
天气好的黄昏,舅舅还喜欢坐在场坝读读古书。线装书,发黄,竖排,不知是哪个年代出版的。实在没有事干,他就去田间转转,看看那些庄稼和水田,他的心里就很舒服。我舅舅其实是一个诗意的农民,不但庄稼种得好,还会享受大自然带给他的乐趣。他一辈子在土地上耕种,生活得不富裕,但很满足。一家人的吃穿不成问题,屋子的围包里堆满了黄谷,舅舅就可以悠然地过他的冬天,悠然地和他的朋友进小酒馆吃酒,悠然地转山,读几页书。
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历史,舅舅的两个儿子年年进城打工,春节才回家几天,他们在异乡奔波挣来的钱,就是把我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留下的一座木质青瓦房,变成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他们,再也不能像父辈一样种庄稼,也不能像他们一样享受悠然的乡村生活。
没有人再像我舅舅一样种庄稼了！
而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和城市融合。走出故乡,我的灵魂总是在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游走。我总是在每一个季节,望见故乡的庄稼在风中生长、摇曳,望见像我舅舅一样的农人艰辛又悠然地躬耕在土地上。两个表哥打工的钱比他们父亲种庄稼多得多,但他们的一生,绝对没有舅舅生活得好,也没有享受过舅舅那样的乡村生活,尽管他们,都是农民。
卢梭说：“农业是人类的第一职业：最有价值,最有用,也最高贵。”我们是从来不把农业当做职业的,更不要说它是第一职业。最有价值,最有用,也最高贵的农业,是一代又一代庄稼人在经营、耕作,而在我们的国度,是贫穷、低贱者。他们养育了整个人类,却没有人仰望过他们,连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太多！
写作之余,我一直想找到一方纯粹的乡村,这样的寻找总是落空,我的周围,哪怕走上十里地,也找不到一方纯粹的乡村了。城市以推土机的速度连年向着乡村拓展。再过几年,走上二十三十里地,我可能都难以寻到一寸生长着庄稼的土地。那时,我真的只能在高楼的重重包围下,回望故乡的庄稼地,回望滋养了我们生命和灵魂的庄稼。
养育我们人类的,不是城市,而是正在被宰割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