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隔一段时间他便嚷嚷着不堪忍受现代化城市无节制的开发和粗制滥造,他要回到历史的城堡中去,心里才踏实。
有时,你也附庸风雅,说,我也要回到中国去,住进桃花源。话一出口,你赶紧打住,怕他再问下去,那个地方在哪里?
那里能有一间书店从1790年开到如今吗?伦敦有,牛津街上的Bumpus便是。
那里有整座小城小镇,上百年的历史,不是为游客而设,就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住在里面。英伦一带有许多这样的地方。
那里的千年古堡不是几百座,而是成千上万,经受了时代变迁,战祸天灾,面貌仍不改。
当然,你不会忘记历数北京故宫,西安兵马俑,还有敦煌,还有……五千年的文化历史,你可以说上一整天。不过往往是,需要它们的时候才为之骄傲。
可你往那些名胜古迹里一站,地面上人群稠密,天空中高楼争奇斗艳,你想找个地方流连一会儿,回味一下古代气息,马上就有小贩围上来:“茶叶蛋,一块一个,要不?”你被茶叶蛋的香气诱惑,马上掏钱。
这一切都是游客的错吗?还是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一吃茶叶蛋,就忘了文化?
记得六七岁时,你和爷爷去看戏。那时,看戏就是看戏,不用买黄牛票,不用找地方停车,交几角钱进门,台上台下连成一片。你趴在戏台边沿上看戏,和台上的角儿仿佛没有了距离。你只看到的一双双脚急急忙忙,来来往往,裙裾掀起的尘土,刀剑枪戟的尖头在地面上跳动。
你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哀哀怨怨的粉脸,一双翻飞滚动的水袖。水袖像是天空中的一片片彩云。
你从来不会忘记那剧院里的气氛,那彩云般的水袖,那中国戏剧里的婉约凄凉之美……在西方,你找不到这种感觉。
如今,恐怕在任何一个地方,这种感觉都是稀缺的。
就在昨天,你遇到一位高高瘦瘦的黑人小伙子。
他刚开口说:“你好吗?”竟吓了你一大跳。或者说,你完全没有精神准备,在这白人黑人世界里,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有人和你讲起中文。接着他用中文与你攀谈。周围的人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这位名叫Jarrelle—杰遨的17岁青年,专业学古筝,他的理想是考上中国音乐学院。更让你惊奇的是,“我最爱唱的是京剧。”他说。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拉开架势,有板有眼地唱起了《苏三起解》。5根修长的黑指轻轻捏成莲花状,微颤颤移步转肩,清唱余音缭绕,你呆呆地看他唱京剧,竟忘了鼓掌。
“你会不会唱京剧?请你唱一段好不好?”他突然问你,还使劲拍着巴掌。看样子,他在这里偶遇一个中国人,又激动又好奇,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殷切之意。
你突然矮了几分似的,喃喃地说,我只会唱几句样板戏。虽然“样板戏”这三个字难倒了他,但还是一个劲儿恳求。无奈,你还真唱了几句。
这几句唱,竟唱出了一个人的眼泪。是旁侧站着的杰遨的妈妈,才36岁,她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水一边问:“你知道如何做水袖吗?我想学京剧的水袖功夫。”
水袖?你猛然想起那空中飞舞的长袖,团团云朵般,但随着风,早已逝去了踪影。尺寸?布料?颜色?你茫然地摇摇头。
诗琴书画,中国文化最基本的东西,你知道多少?被你疏远的,何止是水袖和古筝,还有最亲切的文明。
活在当下,一会儿是革命风暴,一会儿是商品浪潮,浪浊拍天,虽由不得自己作主,一路上滚爬下来,你真正抓住了什么?
你看着眼前这一对母子,惭惶之情油然涌起,有几分悲哀地想道:你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