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小的硬币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小刀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电话本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
世界上最安静的硬币、最安静的小刀、最安静的电话本、最安静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把手伸进口袋,就能摸到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圆圆的硬币,光滑的小刀,厚厚的电话本,布满露珠的玫瑰。
多年来,它们一直是那么安静,以至我把它们从口袋里一次次掏出来,又一次次放回去。外面的世界太吵,外面的世界太闹,它们会晕眩的。
但我还是希望它们的生活中能出现一些美好的晕眩与一些美好的意外。
于是,我把硬币投进公交车的投币箱里,一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美好的晕眩、美好的意外,并没有出现。出现了一个野蛮的家伙,与售票员发生了争执,使劲地挥舞自己的拳头砸向了投币箱。
里面的硬币受到剧烈的震动,有几枚硬币被震到了投币箱外面,其中一枚,身不由己地滚到了那家伙的脚下。被那家伙狠狠地一阵猛踩。
我想它会受不了的,它会跳起来的。可面对那个家伙粗暴的脚、粗暴地踩,硬币很安静。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东西。我捡起了硬币,揩净了上面的污迹。
比硬币更安静一些的是小刀。
即便它碰上了另一把不怀好意的小刀,它也很安静。有一年夏天,在火车上,几个年轻人拎走了我的包。面对年轻人手中的利器,我想到了我口袋中的小刀。
我希望我的小刀毫不含糊地将自己打开,将自己的锋利打开,勇敢地打开。
但它只是安静地握在我的手心里。比在口袋里还安静。
奇迹出现了,僵局被打破了,那些年轻人看了一眼我手中安静的小刀,悻悻地下车了。我的小包保住了,我的一小点儿虚荣心保住了,我的安静也保住了。
我安静地看着那几个年轻人跳下了车,我甚至有点儿担心车轮会伤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还好,没有一个因为车轮而发出尖叫。不是因为我仁慈,也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安静,小刀的安静。
比小刀安静一些的是电话本。
我偶尔会翻翻它,也可以说是翻翻它们。里面大多是我多年前的朋友。
一位是学校的会计,腿有点儿瘸。我调换工作后一段时间,工资关系仍保留在学校。一个下雪的日子,他一瘸一拐地来找我,雪真大呀,他的全身都白了。
他拿出一沓钱来,让我数数。近一年的工资呀,我兴奋地一张一张数了。在雪里数了。足足数了两遍。
够不够?他问我。我说够啊够啊。让他进去暖和暖和。他没有进去。他说自己走路慢,得早点儿回去。我只好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黄昏的雪里。
多年没有再见到他了。有一次郊区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女司机被杀被劫案。我去采访,嫌疑人正好是会计十几岁的小孙子。我想打电话问候一下老会计,老会计把电话停机了。
比电话本安静一些的是玫瑰。
玫瑰最安静,以至多年来我一直怀疑它的存在。要不是碰见罗比,我会永远怀疑下去的。
那时候,我实在想送罗比一朵花。一朵布满晶莹露珠的花。但那时我一贫如洗,口袋里甚至还没有硬币、小刀、电话本、小石子什么的……
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我乘车出差。半道上,有一个人上来。是个小偷,摸到我前面一排。座位上是个女孩子。
那小偷刚把手伸过去,一声清脆的咳嗽。我是说从我座位上发出一声咳嗽,小偷只好悻悻地把手缩回去了。我想我并没有咳嗽,我甚至连嘴巴与喉咙也未曾动一下的。
我有点儿吃惊,咳嗽是从我的口袋里发出来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意外地摸到了一朵花。一朵玫瑰。一朵我曾经想给罗比的玫瑰。看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在我的口袋里。安安静静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它?每次去干洗衣服的时候,我都会翻口袋好多遍的,怎么从未发现?
我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硬币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小刀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电话本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玫瑰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爱人就在我的口袋里。
我已经很难将最小最安静的硬币、最小最安静的小刀、最小最安静的电话本、最小最安静的玫瑰、最小最安静的爱人,与我的口袋分开,与我的肌体分开,与罗比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