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位朋友很郑重地对我说“我计算过了,我们所居住的地方,生活水准可以算是一流的。”脸上不由洋溢出幸福感。
幸福是模糊概念,有时甚至只是一种感觉,可他居然能将它计算出来,真是很新鲜。他说他有自己的计算方法。完全撇开恩格尔系数、工资与物价涨幅、社会福利设施之类经济学家的标准,但算过之后,却也让人找到自己的心理取向,成为知足者常乐队伍中的一员。
我想起有一次在成都开往陕西安康的火车上,遇见的几位教授。他们是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后顺道旅游的。大家无意中聊起了东西部经济的差异和互补。复旦大学的教授说,东部沿海地区也是经历过贫穷的。三十多年前他刚刚调回上海,在市郊农民家里借了间房子暂栖身。当时菜场里根本买不到鸡,他就骑了一辆自行车,来到苏沪交界处的某个小镇,偷偷地买了一只草鸡,让全家人过一个难忘的星期天。这样的事,竟不敢公开做。
重提斯文扫地的往事,他却也满脸幸福。
我的那位计算出生活具有一流水平的朋友,确实从不怨天尤人,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份该做的事,与蝇营狗苟与利欲者流完全不同。生活质量随着社会水准的上升而上升,却比别人少了一份无端的烦恼。
当然也有人讽刺为阿Q精神的。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用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打我。我还是这么计算……”
毫无疑问,再过若干年,回头看今天的“一流”,会发现根本不值得夸耀。可要是不计算,我们又该从哪儿去寻找幸福的感觉呢?
2
我去滇西北的丽江古城,听到个故事。
一位外国游客走在流水淙淙、古风依然的街巷里,举起照相机到处拍照,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迷人。无意中看见一个身体很健康的纳西族老太太,正悠闲地坐在家门口,一边品着浓浓的沱茶,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各式各样的游客。
于是老外与她攀谈了起来。
“老人家,你就是这样,每天用看风景打发时间吗?”
纳西族老太回答道“是的,我已经看了好几十年风景,还想看几十年。”
“啊哈,”老外又说,“看来你是觉得很有意思,才这样做的。这里很安逸、很宁静,是吗?”
纳西族老太说“是的,这里很安逸,很宁静。”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光是看风景,会感到非常单调,假如你找到一份赚钱的工作,然后努力地去干,就能有不少经济收入。你富裕以后,就能盖一幢漂亮的房子,就能乘汽车到外地去看风景,外面的世界很大啊……”
老太笑道“我出过门,可比来比去还是丽江好。我每天在家门口看风景,已经很满足了,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
老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满脸疑惑。但他最终还是理解了纳西族老太的想法,确实,她享受的安逸与宁静,是别人难以享受的。
这个故事使我想起了德国作家海恩里希·伯尔的随笔《懒惰哲学趣话》。纳西族老太的智慧,竟与伯尔笔下的渔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别人以为她正在失去,她却说自己已经得到。
3
出身于农家的国画大师齐白石,曾经作过一幅《他日相呼图》。画面上的两只雏鸡,正奋力争食一条蚯蚓。画家是善良而幽默的,他希望幼稚的生灵长大以后食必相呼,互亲互爱。
然而,如果两只雏鸡在一条蚯蚓面前忍着饥饿,谁也不肯啄一口,倒是让人感到滑稽了。
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人很难有理性的节制。谦让是永远不会毫无缘由的。人生目标的激发,常常令人抛开世俗的羁束,扑入竞争的涡流。
乞讨是一种方式,索取是一种方式。相比而言,乞讨是被动的,索取是主动的。一个乞丐必须指望别人的恩赐来安排自己的晚餐,但渔夫却能在滔天的海浪里捕获凶猛的鲸鱼。
作为竞争姿态,索取是理直气壮的。当然要支付代价、经受磨难,甚至久取不得。但是比起卑躬屈膝的乞讨,你展示着自己的价值取向,是那样的正大光明。志存高远者,不仅向世界索取,也向自己索取——谁能想象,自己才是一口从未见过底的深井。
向他人索取,并不意味着以金钱来交换。索取与给予,其实是互相的。但是有一条必须记住什么时候都应该站着索取,而不能跪着乞讨。
4
有一则古希腊故事说,某天,一艘轮船在海上遇到大风浪,颠荡得很厉害。船上的人都惊慌失措,只有一位哲学家神情自若。原来,他是由于看到一只贪婪吞食的猪,根本不为风浪所动,而大受启发。
他感慨道,这猪真是令人崇拜。真正的哲学家应该任何时候都不失态。
这位希腊哲学家未免偏激,竟然将猪放到了如此崇高的位置,真让人感到汗颜。可是仔细想想,内中的道理却挺深刻。
人生不是止水,总会出现许多不可逆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风波骤起而泰然处之,就显得很重要。转危为安往往需要高超的心智,也需要好的心态。参思索而少激动,多镇定而少浮躁,多宽容而少嫉妒,多仁爱而少仇恨,人生才会变得更加美丽。
然而,欲望的无节制膨胀,往往使人丧失理智,一有风吹草动,便蜂拥而上。前几年经济界头脑发热的情景,不还在眼前?那时候一块砖头扔上街,能砸倒三个经理。哪儿都把斗大的“发”字写在门楣上,谁不抓住机会赚钱,谁就是彻底的傻瓜。可是结果呢?
一个总爱赶时髦的人是没有头脑的,一个太多流行的社会是幼稚的。我们正是由于不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而常常失态。
平心而论,自以为高明的人,有时候还真的不如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