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材小用,总好过一无所有。
我的父亲是一个木匠。
父亲很小的时候,我的外公就认定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好木匠,可是父亲当时只热衷当一名红卫兵小将。我家至今仍收藏着他当年的一张黑白相片,瘦瘦的脸上两条眉毛撇得很远。这样的形象可能很难达到红卫兵的威严,他就故意把小眼睛睁大,让人觉得很滑稽。
那个时候,他可能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木匠。
我的外公来找我爷了。
我爷其实很愿意让儿子学木匠手艺,可是他觉得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要挟一下我的外公。他就眨巴着和我父亲同样大小的眼睛说,葛师傅呀,我这儿子可是根正苗红呀,没准还真能跟红卫兵干出点儿名堂来呢。跟您学木匠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老婆都讨不到呢。
外公知道我爷是啥居心,他叹口气,说,只要你这娃安心跟我学,没老婆,我把大丫头嫁给他。
就这样,我的父亲后来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
外公最拿手的木工活儿是雕花。这是个精细的活计。讲究的人家,打个床,打个八仙桌,甚至打个老式的杌凳,都会要求在边边角角雕上图案。
雕条龙,一只眼睛可以动,另一只,他就让我父亲雕。我父亲那时手艺还不精,他只会雕死眼,就是眼珠不会转动的那种。
这样的合作,主家一般是不会生气的。主家说如果我外公再雕一只活眼,龙就会活,就会飞。飞了,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雕只凤,最后一根尾翎交给我父亲去做。
雕一朵牡丹,花蕊最后留给我父亲去做。
父亲的手艺越来越好,外公真把他的大丫头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很乐意娶我的母亲,因为他早就听说我外公有一块上好的木板,叫水柏。木质酥软,手指都能抠动,可是入了水,却比铁硬上一百倍。
外公听了哈哈地笑,他说,哪有这样的木头哇?我收藏的只是一块枣木板,不过,那真是一块好木板呐!我一直想把它雕成一件东西,可是总合不得,我怕我的手艺糟蹋了它。
我父亲当然不相信了,因为我外公说这话的时候就和他一起坐在屋子里,可是我外公屁股也没移一下,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让我父亲见识一下那块木板的意思。
几十年,我父亲一直不敢在外公面前大声说一句话。
直到我外公临死的时候,他才让我外婆从床铺下抽出一块木板来。枣木板。轻轻一叩,能发出金属一样的声音。
这真是一块好木板呀。我的父亲摩挲着它光洁的表面说。
这块木板,终于到了我父亲的手里。
我的父亲本来是个很快乐的人,他的快乐,很大程度来源于他对自己手艺的自信。可是现在,一到下雨天,他就窝在家里不出去。
一会儿摸摸那块木板,一会儿在纸上画些图。要不,就磨那些雕刻用的工具。
有一次,一个书法家朋友来玩,要给我写几个字。我的书房正好空出一块,我就让他写了“卷不去拂还来”。那字是瘦金书,银钩铁画,秀逸有致。
我想起了那块木板,想让父亲把这几个字雕上去,算是我书房的名号吧。
父亲也很乐意。他小心地把字粘上去,然后用刷子一点一点蘸上水轻轻拂动,让墨迹渗到木板上去。费时一个多月,终于雕好了。
给我看,我说很好。给我那个书法家朋友看,也说很好,甚至,比他当初写在纸上的还要好。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的父亲叹口气,拿起刨子,三两下,把那几个字推掉了。
父亲死后,我把这块木板送给一个来我家搞装修的师傅。
这真是一块上好的木板,可我实在想不出雕什么合适。师傅用宽厚的手掌摩挲着木板说,到了我手里,我怕委屈了它。
那就把它埋到你父亲或者外公的坟前吧。我母亲说。
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我把它交给了妻子。
劈了生炉子吧。我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