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快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那是一个慢车和小站的时代,留下许多难忘的小事。
绿皮车的第一个记忆,是在1967年的元月,我和3个高中同学,背着行李卷,沿着山西榆次到阳泉的铁道,向东行进。我们已经走了三个月,从四川西昌走到这里,还要走到北京去。我们一行叫“步行长征队”。那是个天下大乱的年代,学校全“放羊”了。我们四个是同班同学,有的家里受冲击,有的出身不红。半逃避,半意气,我们向全校宣布了“长征”去北京。风霜雨雪,我们熬到了这里。沿着铁路走,会有一列又一列火车,喷着煤烟,吐着水汽,从身边“咣当咣当”开过去。好像从火车大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把天熏黑了,天色暗下来,我们走过了小车站。一列货车尾部的守车上,下来一个满身煤灰的人:“上哪去?前面全是隧道!找死啊!”他把我们叫上守车。在那个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冬夜里,我们坐了一回货车的守车。黑糊糊的守车,只有煤炉里的火光,照着我们的影子。走走停停几十公里,到了阳泉车站。这是我们从西昌到北京全部行程中唯一的“坐车”经历。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首诗《一辆运煤列车的守车》,记录了这次经历:“疯了!上来!\前面只有隧道没有村庄!\他把我们四个捉上守车\明早的巡道工才不会\发现四个少年倒在路旁……他让给我们一只火炉\递给我们一饭盒汤\不给我们一丝笑容……他讨厌我们却伸出了手\朔风吹不灭的是善良\守车的小灯一闪一晃……别满世界地乱闯!我们吓得没顾上道谢\也没看清捡回四条命的恩人模样。”这就是慢车时代的1967年中国留给我的印象:风雪夜的小站,有一辆运煤列车的守车上,晃动着一盏小灯。
绿皮车时代的第二个记忆,是在成昆铁路成都南站到甘洛站之间。成昆铁路在铁道兵部队和地方共同努力下艰难推进。上世纪70年代初,成都南到甘洛区间通车。最初开行的是慢车,几乎没有时刻表,也几乎不需买票。这趟列车开动起来,行如散步,喘着粗气,喷吐煤烟,爬着大坡。现在看到关于印度的火车报道,我发现中国人还真是“文明”,就在那乱哄哄的年月,也没人坐在车厢顶上。没人买票,因为站台没有栅栏。没人查票,谁想要挤过一节车厢,是比登月还难的事情。车厢所有空隙都挤满了人。过道、厕所、行李架、餐桌上、座位下,水泄不通!上车下车的人只能从车窗过。挤得实在喘不过气,就趁着火车爬坡的时候,从窗户跳下去,在道基旁跟着火车走一段,然后爬进车窗。那年月天天讲“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能让人记得的就是报纸上的批判文章,气冲霄汉;促生产,我就想到那在大坡上喘气爬行的绿皮车,还有路旁小车站的墙上写着的口号:“人民铁路为人民。”
绿皮车时代的另一个记忆,是在宝成铁路支线——阳平关至安康的阳安线。当年正在“深挖洞”搞大三线战备工程,通过“会战”,调集了大量民兵抢修了这条支线铁路。在支线铁路试运行时,我与两位部队的新闻干事到安康采访,乘坐了试运行的支线火车。火车以超慢速前行,据说路基松软,不能开快了。开行不久,列车停下来。一打听,是前面有列车掉轨了。何时开车?谁都不知道。
夏天的太阳劲大,烤得铁皮车厢如同火炉。铁路旁边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诱人。与列车员商量:“下去游一会儿,把行李放在你的小屋?”列车员想都没想:“快去快回。”我们仨都穿一条短裤衩,光着身子跳进了河里。游得开心,听见汽笛响。火车缓缓地开走了。这种事情只在电影里出现过,却让我们摊上了。光着身子,奔进小站的站长室。站长急中生智,找来一辆拖拉机,载着我们三个人,去追火车。总算追上了。在事故发生地,两列火车上的乘客,正在互换,改乘对方列车。那个倒霉的列车员坐在小站的站台上,守着我们的行李,看见我们大喜过望!在这个坐拖拉机追火车的年代,最流行一句口号:“小车不倒只管推!”
高速引发的变化,每个人都会有切身的感触。然而,回望一下并不算遥远的慢车时代,也许更能激发我们的联想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