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新疆,似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其实不是。每年的10月到第二年的1月,是进入沙漠的最佳时机。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挑战自己,选择这个时机走进沙漠,你将进入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经验的奇异世界。“像是回到了远古的洪荒时代,空旷、辽远、混沌、蒙昧,一切都是那么远,却又那么真实。”
1993年冬天走进新疆的沙漠,对杜培华来说,是一个偶然。身为记者,当时杜培华并没有什么工作任务,只是因为一直以来对那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感兴趣。她和朋友坐火车到乌鲁木齐后,先去了北疆的喀纳斯一带,体验了“那种冰凌剔透的冷”,然后又进入南疆的沙漠。
古代丝绸之路分南、北、中三条线,北线途经乌鲁木齐通往中亚,中线是出玉门关后,经若羌、且末、和田,进入阿富汗。连接北线、中线之间的218国道,从库尔勒往南一直到若羌,路西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路东是罗布沙漠,罗布泊和楼兰古城就在这里。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一个司机说,有一位名叫阿拉木勒的98岁老人认识一条一天就可到达楼兰古城的路。杜培华迫不及待地找到老人,老人竟爽快地答应带她们去古城。他以前就生活在罗布泊畔,靠捕鱼为生,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罗布泊彻底干涸才离开。老人说,当地人有一种说法,罗布泊50年有水,50年干涸,算起来,现在也该有水了,他也想顺便去看看自己的家。
他们去的时候是11月,按理说正是最好的季节,风沙小,温度低,消耗的水量只有春夏季节的1/4。但是,出发的第一天,大风还是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沙漠里的风,来得非常突然,刚开始感觉到衣服被吹起来的时候,大风已经从四周包围过来。风沙完全遮蔽了视线,坐在骆驼上,甚至连手里的缰绳都看不见,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一下子全世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只感觉沙子像尖刀一样划过脸庞。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被漫天黄沙紧紧包裹着,只有本能地死死抓着缰绳,好像那就是唯一可以连接现实世界的通道。过了好一会儿,风停了,沙漠恢复了宁静,可睁眼一看,驼队已经被吹散,只有那位向导老人仍然走在正确的方向上。想来,他一生都在与风沙打交道,早已熟悉风沙的习性了。
杜培华说,大风过后的沙漠,安静至极,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任何纷争,没有任何虚假,让人可以放下一切戒备,恢复最自然、最轻松的状态。最奇妙的是,一天傍晚,他们竟然看到了双彩虹。“我一个人跑到远处一个沙丘上,跪在沙子上,将随手拣的一根枯树枝插在沙子里,再把我的白纱巾挂在上面。风吹过,白纱巾就发出嘶嘶的声音,轻柔,细腻,又真真切切,就像是我们平时老说的花开的声音、草长的声音。其实,我相信它们当真是有声音的,只不过被嘈杂的环境所淹没了。我想,那种丝绸的声音,只有在新疆的沙漠里才能真的被听到,因为那是一种别样的安静,让人的五官不自觉地完全张开。”杜培华说,沙漠为声音赋予了一种神气,即使两个人离得很远很远,相互间说话也无需大喊大叫,甚至窃窃私语就够了,这是因为沙漠去除了一切杂质的干扰所致。
杜培华说,夜晚的沙漠更是另一番景象,用“满天繁星”来形容都显得有些无力,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美。“又大又亮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铺在沿线的天体图。”杜培华说她后来想,怪不得这个地方,早在四五千年前就已经成为人类观天象的重点区域之一,也许就因为这里的确离天空更近吧。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夜里,大家把炭埋在沙子里,人睡在沙子上,刚躺上去时还是凉的,早晨醒来,眉毛上带着霜花,可后背全是汗。新疆的沙漠是肥沃而富饶的,只要你懂得亲近它,它就会加倍回馈你。带的粮食要吃完了,就靠葡萄干救命。葡萄干是新疆沙漠的天然馈赠,富含糖分,不腻,不坏,吃了还不容易口渴。”
在新疆的沙漠里,他们还有幸遇到了一场大雪。“沙漠里的雪也是极为特别的:雪花很大,落在金灿灿的沙子上,还没来得及融化就被另一层覆盖,慢慢地竟然给沙丘盖上了一床白色的棉被。太阳照射下,有的地方的雪开始消融,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中偶尔有几处露出黄色的沙丘斑点,金黄色的沙子、白色的雪毯与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
杜培华说,那一次,他们在沙漠里待了10天左右,向导老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家,昔日的草棚已经被沙子埋住了一大半。他们也找到了几乎从未有人去过的古城麦得克城,但是,并没有见到楼兰古城。杜培华说她后来才明白,原来沙漠里有很多古城,而外界却只知道楼兰。
第二年,杜培华再次去找楼兰古城,相比第一次的新奇和无知,这一次竟有了回家的感觉:“我们带了一个上百号人的摄制组,我给大家提出来的一条要求就是,不许有人走到摄像机前面,我想真实记录完全没有人迹的沙漠。我时时想要沉淀下来,每天都是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就想跟它多待一会儿。”
可是,沙漠毕竟是沙漠,它并未由此而变得温顺。一次迷路的经历,让杜培华对沙漠里的方向和距离有了新的理解:“那是一个傍晚,本来计划两小时后到目的地,可队伍突然没了方向感,连前方探路的车队留下来的标记和车辙都看不到。没有方向,没有任何参照物,心跳加速,同行的一位部队领导以前是在沙漠里剿匪的,这时也慌了神。四周是严严实实的黑夜,完全没有一点光,甚至连车窗玻璃的反光都看不到,有人站在你面前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后来,有人发现远处一点点像萤火虫一样的光,大家兴奋极了,是探路车队的篝火。队伍赶紧出发,可是,看着不远的距离,走起来可就费劲了。俗话说‘看山跑死马’,沙漠对距离的稀释更严重,往往白天目力所及最远处有个小黑点,走大半天才赶到。或许正是这种对方向和距离的重新定义,才能让人体会到大沙漠的神奇。”杜培华清楚地记得,航拍那天,从直升机上看到镜头里有一座古城,浩如烟海的沙漠里,方方正正的大城墙,昭示着几千年前的繁华与辉煌,她激动得哭了。
后来,她又陆续去过几次新疆的沙漠。相比218国道东侧罗布泊地带的喜怒无常,西侧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则给人更广阔的感觉,一望无际的沙海,总也走不到头。新疆的沙漠具备了独特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数千年前,这里曾是何等辉煌。新疆的沙漠由此成为她心底不能承受之重。“我热爱它的自然属性,更迷恋它的文化属性。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勇气重返沙漠,越是看重的东西就越是不忍去碰触,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一个遥远而真实的家园。”杜培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