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我在本溪县光荣院采访抗联老人从茂山,问他认不认识赵明山,他俩都在一军军部机枪连干过。老人说,你一提名字俺就蒙了,那时俺们当兵的都没有名字,只有号数,叫“×号战士”。
平时唠嗑,开会点名,战场上下达命令:“3号掩护”、“4号冲锋”,都只叫号数。士兵的情况,只有连长、指导员知道。各级干部也只称呼职务,顶多加上个姓,“刘连长”、“王指导员”、“马副官”、“韩团长”等等。
为的是防备奸细、叛徒。不然,出个叛徒,一个连的情况敌人差不多就都掌握了,连家人也跟着遭殃。任何事物都是环境使然——这种地下党似的抗日武装只能出现在中国东北抗联。
写于1941年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一九三二至一九四一年阵亡指战员统计表》中,对各个时期的有名烈士有“姓名”、“性别”、“民族别”等8个栏目,无名烈士在表后说明中有个数字。这里引用的都是一军的:
磐石游击队时期:“以上总计七名,不知姓名者共二十余名。”
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时期:“以上共计二十九名,不知姓名者共约二百五十余名,合共二百八十余名。”
第一方面军:有名烈士只有两人,“不知姓名者六十余名”。
即使统计表里所谓“知姓名者”,“姓名”一栏中的许多“名字”又是什么样子?“冯××”、“×东彬”、“小队长”,“金队长”、“压日本”、“鹰鼻子”、“刘短脖子”、“大胡子老头”、“狗皮老头”、“红萝卜”等等,或者有姓无名,或者有名无姓,或者只是个职务,或者姓加职务,更多是外号,乃至山林队的字号。写于同年的《抗联第三路军牺牲人员名单》的“姓名”栏中还有“老吕太太两个儿子”。
“东北抗日联军史料丛书”中只有49页的《东北抗日联军第十一军》,不到一页文字写了4次战斗,两次是主要领导牺牲,另两次是“均壮烈牺牲”、“全部壮烈牺牲”。都牺牲了,他们的一切,也就无人知晓、无从知晓。
无论编不编号,这都是一场需要把姓名都牺牲了的战争。
牺牲最多的应该是属于统战部队性质的义勇军和山林队,比如二路军序列中的姚振山的义勇军和王荫武的救国军。
姚振山原是救国军的旅长,王德林(救国军总指挥)退入苏联境内后,他率部在吉东坚持抗战,后改称“抗日义勇军”。像王荫武的救世军一样,他们与抗联五军配合作战,成为吉东联军的有力部队之一。
后来的相关著作中,关于联军的这两支部队基本是一笔带过。而在当年的五军、二路军的文件中记述还是比较多的——“救世军行动纪律较佳”、“有很深的群众影响”、“人数不多,可是整齐、有系统、有活动能力”。
姚振山的义勇军在穆棱九站最后一战时,600余人全部战死,留下姓名的只有与他同时战死的两位营长高俊凤、闵宪义。
1937年秋,曾近500人的救世军最终留下姓名的只有王荫武一人。而且,像姚振山一样,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生于何年。
有的兵还未穿上军装、还未拿到枪,或者还未学会射击,就投入战斗,就牺牲了。从土地革命战争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对手的装备都是更好甚至是当时最现代化的装备,而且相当长的时间里,数量也占优势。又由于有政府、没政府,以及根据地的得失,许多人看到红军、八路军来了,就跟着走。从兵员征集开始的诸多非正规性和不确定性,无名烈士多,也就顺理成章了。
就无名烈士的比例而言,中国共产党的武装力量中,东北抗联应是最高的。白山黑水间有许多烈士陵园,却极少有抗联烈士的坟墓,许多时候连用手捧座雪坟的机会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们忠骨何处,只有大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