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温哥华时,王力没觉得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好。雨下个没完,空气湿漉漉的,马路不宽,楼也不高,人衣着平常得很,路上空荡荡的,时不时还蹿出几只松鼠。
不过,待上半个月后,他咀嚼出了这个城市“淡淡的味道”:滚着露珠的小油菜跟北京早市上的一样好吃,买颗钉子、扣子什么的也不费劲,咳嗽了,医生的笑脸很甜;下楼走5分钟,就是公园,在3个人都环抱不过来的大树下,躺在不刷漆的原木椅子发上一天呆;去超市上厕所,看到看起来“似乎不太文明”的大胖子男人,洗完手用纸把台子上溅的水轻轻拭去……
打那以后,他和儿子王一男用各式各样的老式胶片相机和新式数码相机,开始记录这个城市的细节。6年来,父子俩拍下了一万多张打动他们的图片,挑出其中的200多张,每张图配上几段话,出了一本书,书名叫《天大的小事》。
“温哥华人真事儿!事儿得厉害!”
王力手中这张照片看起来着实有些暗淡,背景模糊一片。那是一个晚上,王力一家三口散步到温哥华斯坦利公园附近的一处工地边,突然看到脚底下一条条亮亮的东西。原来,这儿的工人将护栏的支脚都涂上了醒目的荧光漆,用来提醒夜间的行人。
在温哥华,红绿灯是醒目的黄色底座,事实证明,“黄色是事故率最低的颜色”;人行道的路牌悬挂在路中间,而不是路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醒目;公厕指示牌上,都注明了“距离多少街区、多少米”;整个城市只要骑车都要戴头盔,哪怕两岁的孩子学童车也不例外。
在加拿大废弃的汽油桶、石槽、塑料筐子都能当垃圾桶,比起国内的“大熊猫抱竹子”、“青蛙王子”那些工艺垃圾桶,“丑多了”,可这些垃圾桶再丑,也个个是大嘴巴、大口径、套有塑料袋。
在温哥华街头,几乎看不到“牛皮癣”般的小广告,他们把电线杆的下面局部加粗,专门用来粘贴小广告。
在这座城市住久了,父子俩常常很奇怪——“为什么同样是楼房,人家的就那么好看?”
有一次,他们站在一栋普通的红砖高楼前琢磨了好久,发现面对街道的所有窗帘都是白色的,终于忍不住进去问公寓的管理员,高鼻子管理员一脸愕然地拿出一份足有一本书那么厚的售楼合同。
在合同里,光是“窗帘怎么挂”,就写了三大段近一页纸。合同还规定,“每户人家能养几只狗、几只猫,狗的身高不能超过多少”、“一栋楼有多少个名额可以出租房屋,要出租就排队登记。”
出了门,爷俩感慨,原来“裤衩晾外头,会招警察的!”“温哥华人真事儿!事儿得厉害!”
怀念温哥华一所公寓的地下室
在温哥华的公寓里,会在地下室里设上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小作坊,叫“情趣室”,这里不仅钳子、锤子等常用工具应有尽有,同时钉子、扳子等建材也一应俱全。谁家里有用不完的材料也都放进来。有的人会买桶油漆,放把旧椅子,留张纸条:本人不会油漆,谁能帮忙?几天后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把漆好的新椅子。不懂英文的王力说,他在温哥华与老外的沟通,主要得益于情趣室和会所。
王力还在公园的路边惊讶地发现,很多长椅的靠背都刻有某个人的生平事迹,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原来这是“墓碑”,每当一个生命消失,如果逝者的家属愿意,都可以花不多的钱,买一张长椅放置在公园,刻上故人的名字与生平,成为永久的纪念。人们时常来公园漫步,停下来读读“墓碑”,在椅背上插上一朵花,缅怀一个天国里陌生的普通人。
第一次在温哥华坐公交车,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着小雨,十多个人排着队,其中有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车慢慢驶来,停稳,向马路牙稍作倾斜,车门打开,自动翻出一个踏板,正好对接高出的地面,司机下来连残疾人带车推上去,然后把车固定在司机后面专门的位置上,司机再下车绕到驾驶位,最后大家再上车。三四分钟过去了,所有人都在雨里默默地等,没人说话,那场面,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把王力感动坏了。
过了两站,一个妈妈推着婴儿车上来了,又花了好几分钟,没有一个人显得不耐烦,相反,车里人都会对孩子笑笑,摸摸她的小绒帽,扯扯她的小袜子。王力不禁感慨:“在人人都微笑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跟人人显得急躁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能一样吗?”
“他们安详从容,看不出丝毫的焦虑、哀怨。”
起初,读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大一的王一男对拍这些照片没什么兴趣,他更宁愿“去体育场拍运动的瞬间”。但为了哄他爸高兴,他不得不拍更多“好玩的细节”。
他拍加拿大人的幽默:在消防队驻地,竖牌上的标语很生活化——“炒菜时不要离开炉灶”。
他拍加拿大人的夸张:高压线、变压器上的“危险”标志,除了画出闪电的符号,还在闪电中间画了一个鲜红的人被击倒在地上,“那倒下的姿势触目惊心”。
他拍让他感动的画面:在动物园,看不到“禁止攀爬”的牌子,在关老虎的笼子旁边,摆放着一只被老虎咬破的蓝色皮球,再配一段“玩耍还是像这只球一样?”的文字。
他甚至成了“马路观察家”。他发现车道从内到外是呈阶梯状设计的,这让每一辆机动车左转时,弧度变小,他拿尺丈量,发现每一辆车左转弯时少绕行了5~8米,仅此一项,全国车辆减少的空耗与排放量即为天文数字。
拍摄时,常常有残疾人闯进镜头。这儿有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与残疾车等高的收银台、公用电话,在大超市、商场的门口,离门最近的、位置最好的一定是残疾车车位……这些人的眼神,就像北京胡同墙角根儿晒太阳的老人的眼神,“他们安详从容,看不出丝毫的焦虑、哀怨。”
一天下大雪,王一男兴冲冲地拽着王力往外跑,在公交车站旁边的一个坡道上,王一男问他爸:“看出什么了吗?”王力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
“这块坡道没有积雪!”王一男兴奋地喊。果然,这个坡道是平时供残疾车走的,铺了地热,不会积雪,而旁边供常人走的台阶,已是白雪皑皑。
书出来后,王一男带了一本到温哥华市政府大楼,送给温哥华市长,市长不在,秘书接了。几天后,市长给他打电话,约他到办公室见面。
见面时,市长没有站起来跟他握手,因为他陷在轮椅里。这位残疾市长用他仅能动的几个手指头指着王一男,说的第一句话是:“Youarespy”(你是间谍),然后两人哈哈大笑。他感谢这个华裔小子第一次对这个宜居城市做了“量化”分析,一些图片是几代加拿大人都视而不见的,他有一双“发现的眼睛”!
未来最大的愿望
王力父子书里有一些“柱状图”、“大饼图”,上面显示:“纳税人的每一加元中,有1毛4分用于市政、4分用于信息产业、4分用于图书馆、一毛8分用于189名警察,一毛6分用于分属在8个消防局的254名消防员……”
在加拿大,每个纳税人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信里告知了纳税人每一分钱的用途。
当然,王力并不一味讲“温哥华”的好,他说这些细节,“中国能做到、做到不难,只是没想到”。比如,加拿大公路桥梁的限高标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而我们笼统地说3米5米,在国外,这些标志是设在100米外的,让驾驶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而我们很多仅仅是设在20米外,驾驶员看见时,常常都已经来不及刹车了。
在温哥华,第一类特权车是救护车、消防车,发出的声音是警车的好几倍,如果没有避让,触犯的就不是交通法规,而是刑法,甚至可能触犯“二级谋杀罪”。第二类特权车是校车,虽然只是很普通的小型公共汽车,但统一外观,很炫的黄色,这只“大蝗虫”所到之处,人人避让。停车时车身自动弹出“Stop”牌,不仅后面的车要停,对面的车也要停,即使总统的座车也照样停,“因为每个孩子都有可能是明天的总统”。
在温哥华,修建一条地铁前,当地政府会把印刷精美的征询意见卡寄到每户人的邮箱里,而且在商场、在社区专门有人收集意见。打开信,醒目的标题是:“Whatdoyouthink?”(阁下有什么意见?)
如今,这对父子还在推广旧的“细节”,寻找新的“细节”。王力距离原本过上“森林老头”的梦想越来越远,年近六旬的他未来最大的愿望是:不拿任何报酬,为中国一个中意的城市做宜居规划,他希望:“大家也能早一天像温哥华人一样过宜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