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叫孔宪之,生于1925年,属牛,属得其所,一辈子是个牛脾气。
他一生基本没有对我说过软话,但他的行动不自觉地透露出很多掌心化雪的爱意。从学龄前一直到上大学,他都打过我。但我注意到,他从来不曾打过我的要害,有两次把木棍打折了,都是因为我的肩膀太结实了。还有一次我凌空捏住了他打来的拳头,霎时觉得自己的劲太大了,如果捏得他拳头动不了,那是很让他没面子的,我就暗松了一点劲,让他的拳头还是打到我的肩窝。但他似乎觉察到了,垂下两手,沮丧地转身去了。他打我骂我,我都毫不屈服,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不孝,真想回到童年,毫不反抗地被他打哭,然后听他醉醺醺地斥骂,反正骂完了就吃饭呗。
父亲长期每月挣48块钱,母亲挣38块钱。除去日常开销,每月能剩30多块钱,别人家如果有这些钱,日子是过得非常滋润的,多数邻居都有了“四大件”———自行车、收音机、手表、缝纫机,个别的还有黑白电视机。而我们家自行车是公家的,收音机是朋友给的,手表是70年代才有的,缝纫机则一直没有。全家存款最多的是我,因为我每天可以节省1角钱,每月卖废品也可收入几块钱,还有过年时候的压岁钱,这些钱主要用于买小人书、学习用品和鞭炮,其余的则经常被父亲连哄带吓“借”去喝酒吃肉了。
父亲喜欢吃肉,而买生肉是要肉票的,所以他三天两头跟朋友下馆子,多数是他付钱,还振振有词曰:“我来,我来!我人口少,你嫂子从来不计较,家里啥也不缺。有钱就他娘的花呗!”我和我妈对此很气愤。但现在算算,他就是把二十多年喝酒吃肉的钱都省下来,也就一万元左右,现在也不够他儿子在北京买1平方米的房子的,所以我现在宽容和理解了他的一切。
假如我或者母亲在街上撞见父亲喝酒,他会叫上我们一起吃,趁机向我们灌输他那套“人活着就要多吃多喝”的歪理邪说。这时候我觉得他的话虽然不对,但态度是很亲切的。
我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时很少,时间长点的,一次是跟他“蹲牛棚”,一次是跟他回山东为祖父奔丧。记得小学3年级,学校布置了捡榆钱的任务,每人3两,干部半斤。父亲十分罕见地带我去逛了一天的动物园,一边看动物,一边捡榆钱。中午在草地上吃的面包、红肠、松花蛋,我喝的汽水,他喝的啤酒。我们爷俩没有什么话,坐在报纸上,各自想心事。我发现父亲沉静的时候,变得比平时更加宽阔魁伟,似乎身体里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吃完喝完,他一伸腿,就仰在草地上睡着了。轻风吹起报纸的一角,擦着他黑亮的皮鞋。阳光透过高高的树梢,照在他国字形的脸上和大字形的身上。他开始打鼾,跟远处传来的老虎的低吼恰好一唱一和。动物园我经常去,但那一刻的动物园,我感觉就是天堂。
父亲自称3岁喝酒,但他喝了一辈子,却没喝过几回名酒。我因为枉担了一个“北大醉侠”的名,每年都有人送我名酒。酒香满室,此心悠悠。深夜小酌一杯,不禁想起父亲。他若活着,看看儿子孙子,想必是很高兴的。但看看世道沧桑,肯定又是生气的。
喝酒,我不是父亲的对手,但我想,这世上最能体会他心境的,还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父亲一定有他的天下之忧和身世感怀,但他不是文人,他没有写出来,他对我讲的都是“好的故事”和对我有用的事。他有许多秘密和想法都带走了。我不想追寻那些秘密,我想我已经领悟了他的遗嘱:不论世道如何,处境如何,都要坚持做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能吃能喝的人、敢笑敢骂的人。人可以穷可以富,可以细可以粗,可以雅可以俗,但“士不可不弘毅”,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高天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