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人往往都喜欢给自己弄个笔名,成了大气候的作家笔名一般都具有一种不可逆转的宿命,能够让他们的写作看上去完全和笔名相得益彰而和本名毫无关系。远的不说,在当代中国,你无法想像“邓小华”这个名字会写出属于“残雪”这个马甲的奇谲文字,虽然前者是后者的本名。在诗歌领域,一个叫做“多多”的马甲总能让词语的内在活力多多益善地涌现出来,但如果把这个“多多”换成学名“栗世征”的话,我们首先想到的大概只能是一个世代征战的军旅作家。我有一个既写诗又写小说还写影视剧本的好朋友叫做王艾,他的文字总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艾草的芬芳,我一度以为这是一个罕见的本名和写作风格相重叠的名字,后来我才得知他本名叫王威力,完全像是那个十几年前老在电视上打广告的威力牌洗衣机的品牌代言人。
不光人有笔名,好些个花花草草、蔬蔬果果也有听上去冠冕堂皇诗意盎然不知其究竟为何物的笔名,只不过植物自己没法给自己起笔名,都是光给自己起笔名还觉得不够过瘾的人为了营造不同的表达需要给天真的植物们安上去的。
年少时读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诗,老读到一种叫做忍冬的植物。譬如,他常常把忍冬作为时光的纹理之中清晰的纹路之一:
……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
(博尔赫斯《失去的公园》)
再譬如,他曾经忍冬为要素之一给诗歌下了一个很“发生学”的定义:
秘密水池里
流水的循环,
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
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道的弯拱,潮湿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博尔赫斯《南方》)
我当时认定忍冬是一种稀罕的异域植物,它的字面意思注定了它和博尔赫斯隐忍、克制的文字之间的联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很多国内的诗人都喜欢拿“忍冬”这个词来点染一种含蓄、内敛的精神,这几年有一套很不错的诗歌丛书就叫“忍冬诗丛”。但这忍冬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它就是俺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金银花,大江南北很多地方都一嘟噜一嘟噜地长着,开的花不但香,还可以入药,药铺里俗称“二花”。你瞅瞅,“金银花”里的“金银”俩字太经济主导,“二花”里的“二”字老让人觉得很二,所以,要把它捣鼓进诗里面,还真得用“忍冬”这个艺名。
也是在年少的时候,看翻译过来的很多欧洲作家的书,总看到三色堇这种不知所以然的植物,看名字觉得很“本真”、很单纯明快,符合我对欧洲青年的想像,怨不得意大利人把它作为思慕和想念之物,波兰人更是把它定为国花。多年后我无意中发现,原来如此异域如此翻译腔如此文艺的三色堇,竟然就是俺们祖国任何一个小公园里都泛滥成灾的鬼脸花,我小的时候,每逢五一十一被学校抓到公园去暴走一圈之后,都免不了要被老师逼迫着写菊花荷花鬼脸花的作文,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那些一脸讪笑的鬼脸花的愤恨之情。
最近的一次被植物的笔名忽悠是和烹饪有关。我娘子酷爱钻研厨艺,前段时间经过网上网下地认真揣摩,决定大规模地自己动手做泰国菜。难为她居然从各个犄角旮旯的商店、超市搜罗来了许多泰国菜专用香料,可最后还是缺一样很重要的佐料,名唤罗望子。听听,多诗意的名字啊,好像一个轻解罗衣的泰国妹在纱帐里望着即将宽衣上床的兀那贼汉子。俺们一开始猜测这是一种极其稀罕的泰国本土植物,所以才被汉语赋予了高度意淫化的想像之名。可能由于这种植物所具有的异域想像性,19世纪以来的很多西方诗人都在诗中提到了它,在汉译里,我们也都把它翻成“诗死人不赔命”的罗望子,比如,波德莱尔用罗望子写过的《异域的芬芳》:
……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德语诗歌怪杰特拉克尔也写过:
傍晚来临的时候,
一张蓝色的面孔悄悄离你而去。
一只小鸟在罗望子树上歌吟。
在如此这般地诗了好几天之后,我们无意中了解到——这罗望子不过就是酸角,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酸角汁的酸角,西南人民没事就嚼着玩的酸角干的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