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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在平乐

这是广西的平乐,是离北回归线直线距离三五百公里的亚热带的偏远县城,我的故乡。

这条陌生的街道,老旧的木头房屋,褪色的绿色油漆在木墙上留下毫无光泽的浅绿色。泰和行那三个周正的汉字从褪色的木板上浮现出来,好像风中之烛火那样飘摇隐现。离这家广东杂货铺五间屋子之外,就是莲生出生的房子。

莲生12岁时,我母亲在东北一个小市镇上生活,她两岁时剪着童花头,拿一只小碗,在小河里舀水玩。我看见过她的这张照片。莲生28岁时,在东北做地下党时遇到母亲,她那时是16岁的女学生,跟着姐姐、姐夫从家里跑出来参加革命。他们在东北结婚。

莲生在他回忆录里提到的黑暗的街道和老旧的木头房屋,就是这里。80年过去了,它们仍旧伫立在街道两侧。

2010年3月最后一个星期的下午,这里一团寂静、停滞、安适。阳光嗡嗡细语,那是南方式的颓废,还有莲生记忆中的那个词:衰败。街上的一切都还在原地。泰和行还在卖杂货,莲生出生的房子楼上,还半开着两扇古老的花窗,粤东会馆门前的狮子还是长着南方的脸相。

莲生已经92岁。他1945年随两广大队离开延安。最初两广大队的目的地是南下建立南方抗日根据地,牵制百万敌军。在长途行军的过程中,日本投降了,他们这支部队转而去了东北。莲生在万里行军中将膝盖中的软骨磨损殆尽,到老年时几乎无法站立。

他在回忆录里写过这次历时半年的行军:“行军艰苦而紧张。我们常常为躲开敌人而整夜急行军,或者头一天下午出发,接连一个黑夜再一个白天,昼夜不停。……有时情况突然变化,命令一下,哪怕是刚端起饭碗,没吃完饭,也得撂下碗,饿着肚子走。我在那时,能五分钟吃饱一顿饭。

“从延安出来的时候,我还带了一些书。在行军途中,看完一页,撕去一页,以减轻分量,这是大家那时通常的读书方法,我在照相馆做童工时,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这样连续每天百余里的行军,要比别人多费许多力气。艰难的时候,自己就在心里默念着‘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居然也走下来了,想起来真有成就感。”

85岁时,莲生开始为我们几个孩子写回忆录,或者说,是我们怂恿他写。他年轻时代做过多年情报工作,从东北,到广州,以及后来的东南亚。他做过的工作大多至今未能解密,我们这些孩子,甚至我们的母亲都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些什么。而他写的回忆录,即使语焉不详,也不能公开。我们不过是想,让他因此找到打发漫漫老年时光的兴致。

平乐对我来说,一直只是一个户籍上的地名而已。莲生总是淡淡地说,家乡已经没人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将爷爷和姑妈接来我家一起住,好像已将自己连根拔起。

他本姓李,去延安后,怕连累家里,遂改姓陈。后来他的工作很特殊,不能再叫莲生,于是用了不少化名,后来索性就叫自己化名,不过用的是谐音,化明。有一个阶段,他的同事叫他华明,取的是中华光明之意。他的孩子也都跟着姓了陈,直到1978年他的长孙出世,他的第三代才姓回了李……

到平乐的第二天,我去了莲生的小学。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在平乐小学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树阴下放着一张乒乓桌。操场的一角还有一对篮球架,和80年前的布局差不多一样。

空气中能闻到小学生身上汗津津的气味,那是一种尚未完全消退的孩子皮肤上的香气。想到莲生在上小学时,也是这样一个身上汗津津的小孩,我总感觉奇异而亲切。好像父亲因此而变成了一个与我已混淆了辈分的人,他总是让我想起自己孩子小时候身上的气味。

这是一问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小学堂。80年前,莲生在这间小学读书。今天,我来这里经历莲生童年时代曾经历过的一天。

我要上一堂四年级的语文课。四年级,那也正是莲生参加夜呼队,学唱《满江红》的年纪。那时,他是深得国文老师喜爱的好学生。就连老师夫妇到果园去玩,都愿意带上莲生一起。后来,莲生母亲死后,他的国文老师拜托桂林小康家庭的亲戚收养了他的妹妹,国文老师对莲生父亲说:“莲生妹妹一定也聪明,我要。”

莲生的亲妹妹就这样送给了老师家的亲戚。家里人知道妹妹去的那家人,在桂林开着一间书店,都觉得放了心。

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果然不愧是莲生的妹妹。她读书也读得好,等她长大,也离开继父母去参加革命,从此杳无音信,新中国成立后再也没回家来。

我告诉语文老师,我很感谢莲生当时的那个国文老师,他将莲生培养成了一个喜爱文学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悄悄地打量那些正在伏案早读的少年,他们的眉宇大多非常端正,和莲生小时候长得一样吧。原来莲生家乡的孩子,都有这样端正和宁静的面容。我好奇而恍惚的目光还是常常惊扰到他们,他们抬起头来,看到我,他们的目光非常良善,毫无大城市的小孩被陌生人打量时,目光里本能的戒备和疑问。

一个小女孩悄悄接近我,她竟然与我小时候长得非常相似。当我为她照相时,她也将自己的头稍稍垂下,我小时候照相,也常常会做同样的姿势,因为不适应黑压压直视自己的镜头。我有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

语文课开始前,语文老师向全班介绍我,她让我跟孩子们说两句话。

我从教室的后排站起来,我说,我的爸爸叫李莲生,他80年前在这里读过小学。我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大家,你们都是我爸爸的校友。

我看到孩子们温顺地点着头,礼貌地微笑。突然,一个小男孩吃惊地竖起眉毛:“80年!”他叫起来,一边用手比画了一下,试图表示它的漫长。然后,他惊奇地看看四周的同学:“80年!”他似乎对这个长度手足无措。

是的,我也一直很吃惊,我对他说。那个李莲生,他还好吗?那个小孩问。他还记得小学里背诵过的诗词,我说。你们这时候,是人的一生中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学的东西最容易记得住,所以,你们现在要用心多背诵一些优秀的古文,对你们的一生都有帮助。老师接着我的话头,在讲台上对大家说。

这是莲生在我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这是为什么?

那堂语文课上,学的是《巴斯克征服狂犬病》。有个女孩将自己的书送到我手里,为我翻开课本,在那篇课文上用白白细细的手指点了点,然后,她向我微笑了一下,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我握着她的书,心中真舒服,那种舒服,是小孩子被家人照顾的时候心中的安适稳妥。我在自己幼年时曾感受过。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孩子,但他们也都是我父亲的校友啊,他们是因为莲生的存在,才允许我来上一节语文课的。按照这个辈分,我可以是比这些孩子更小一辈的。我感觉自己是个小孩子,这是非逻辑,但极为真切的感受。

全班朗读课文时,两耳满是带有南方柔和齿音的琅琅童声,我在里面听到莲生时断时续朗诵苏炳文诗词的声音,“烽火弥天尚未停,几人沉醉几人醒”。这就是莲生至今还记得的国文老师教授的诗词,那时,老师教导过他,好男儿要热心救国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