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写这一篇文章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我妈,很郑重地宣布,我准备写她啦!问她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角度去写她,有没有我不知道的光辉事迹想被公开表彰一下的。她正在吃东西,敷衍了两句,“啪”一声就把电话很干脆地挂了。
这就是我妈。
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近十岁,学美术的。从小家里的墙上都被她画满画,我妈每年会找人刷一次墙,然后我姐就继续趴在上面画,把家里弄得五彩缤纷的。我那时候爱捣乱,我姐画片森林,我就拿铅笔补画一只唐老鸭;我姐画个天女散花,我就在天女的脸上添副眼镜架。我姐看到了不依,坐在墙根下大哭。我妈问我为什么搞破坏,我说我也想画。客厅里的墙都承包给我姐了,想从她手里抢过来很难,其余的墙面又都被柜子、桌子挡着。我妈就把自己卧室里的一整面墙批给了我,我拿着笔在上面乱涂。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爸愁眉苦脸地跟我姐私下商量:“要不你跟你妹换一换?你画我和你妈那屋,把客厅让给你妹。你妹画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了睡不着觉。”
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一看到我家的墙都会傻眼,我妈就乐呵呵地说这都是女儿们的大作。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奇妙,这得是个多有意思的女人,能把好好一个漂亮干净的家让两个孩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高一刚入校的时候,早晨升旗时,班里的一个男生收到了高年级女生递来的情书。全班起哄传着看,刚传到我手上,倒霉的事儿就来了。我正低头看呢,就看到班主任的影子把我的影子盖住了。我的头“嗡”的一声,心想完了。我把整张纸条揉成一个大力丸大小的纸球,塞进嘴里,硬是给咽下去了。这革命烈士一般的行为在班主任的眼里,简直就是罪大恶极、理应论斩啊,我当场就在全班同学同情的目光下被拎进了办公室。班主任课也不上了,用了整整两节课的时间审我。两条路给我选,要么说出是谁,要么叫家长。我梗着脖子很不情愿地说:“那就叫家长吧。”那时候,我心里装的全是江湖道义,心想宁愿自己含冤也不能供出朋友,我硬着头皮给我妈打了电话。
老师把整个事情义愤填膺地给我妈叙述了一遍,我妈皱了皱眉头,看了我一会儿说:“她这样不遵守纪律,在升旗的时候和别人传纸条,还吞掉罪证,真的是很不应该。但孩子也是有独立人格的,我也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事情,以我作为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了解,她不至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这样小小年纪,我也不想教她明哲保身、出卖朋友。这样吧,今天的事情,我这个当妈的替她跟老师道个歉,老师您也消消气。”(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就在心里给了我妈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时,老妈从背后往我腰上一掐,我也心领神会,赶忙接话过去:“老师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掺和别人的事了,您要我说,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您饶了我吧,我一定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老师一看这母女俩的做派,也傻了眼。兴许做了这么多年老师,这样的孩子他见过不少,这样的老妈着实少见。老师只有挥挥手,放我出去了。
这件事让我在高一刚入校就变成了班里的“英雄儿女”。不畏强权、宁死不屈、为保护同伴奋不顾身的优良品格,令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人缘奇好。当天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妈坐在餐桌前和我爸像聊别人家孩子的“八卦”似的聊这件事,说:“你女儿今天做英雄了,为了保护同学,生吞了一封信。人家刘老师说了,连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两个人说着就笑成一团,就跟我没坐在这桌上一样。
我们从来都是什么都聊,什么也都不避讳。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跟她聊起过早恋这件事。那时候学校天天都在宣传不许早恋,我不以为然。晚饭后,我们在护城河边散步,风吹着柳条,还伴着蝉鸣,这环境,聊早恋这种话题简直再合适不过。她说:“其实早恋很美好。”我当时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趔趄了一小步。她又重复一遍:“早恋很美好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都是单纯的,但往往你们又不懂爱的意义。爱应该让人变得更好,爱应该让自己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不然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也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讲了她的爱情故事,顺便也“出卖”了大姨、舅妈、表姐等一众长辈的感情经历。末了,她说:“一定要先知道怎么爱人,才有可能被别人爱。”
那些话伴着夏日夜晚的清风,一路吹进我的心里,一直到现在都是主导我爱情的风向标,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对爱的解说了。后来我和男友恋爱10年,屡屡被人问起经验,我真想回答:“是我妈教给我的爱情哲理。”
比起母女,我们似乎更像朋友。家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我妈都会很认真地征询我的意见。她常说,家里不是父母管着孩子,而是父母与孩子们在一起。
我认识她二十几年了,白驹过隙,仿佛转眼我就长大了。有一年过年回家,吃完年夜饭后,她在脖子里塞了一条毛巾,让我帮她染头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帮父母染头发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已不再年轻,总之那晚跟所有的父子、母女之间的老套剧情一样,我戴着薄薄的橡胶手套,拿着味道刺鼻的染发膏往她头顶冒出来的白发上刷的时候,十分不情愿又不免伤感地在心里承认,连这样一个精彩有力的女人也开始变老了。她的青春年华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流转到我的生命里,温柔而笃定地保护着我一点一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