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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小情殷殷

我少年时喜欢以貌取人。举个例子,如果看见某人衣冠楚楚,就会以为人家有皇室血脉,家里的拴狗链子都用24K金秘方锻制,雇佣的遛狗丫头不但精通外语,而且也精通狗语,模样嘛,至少要超过张曼玉。狗与丫头尚且如此,主子的吃穿用更不消多说:人参至少要修炼了千年,玉镯至少要秦始皇的老奶奶戴过的。总之,左手荣华,右手富贵,只有欢乐,没有泪水。

后来年岁渐长,读的书多起来——插一句,这“书”并不是指教科书,教科书大都板着脸的时候多,一拿起来就觉得欠人家的钱——有一天看到好莱坞影星劳伦·白考尔写她丈夫亨弗莱·鲍嘉的一段回忆录,其时我正一路追着看完鲍嘉主演的《马耳他之鹰》和《卡萨布兰卡》,电影中的鲍嘉穿双排扣风衣,身上时时带两把枪:一把是真材实料,别在腰上;一把是烟枪,夹在指间。目光坚毅,看上去寒光闪闪,里面似埋着三尺龙泉。我以貌取人惯了,打眼一看就把他当成了天地间一等一的硬汉,上前敲敲骨头,铮铮之音就震得退千军万马,战争年代政府真可以特征他去当退敌利器,否则真是可惜。

不成想白考尔的血泪控诉粉碎了我的思维定式,原来外表硬派的金刚,其实是泥做的菩萨,比如文中写他某位前妻,简直就是他躲不开避不掉的家养拳击手,常常对他粉拳相向不说,还会拿出钢刀架在他的后背上。这以后我才明白“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句话多么语重心长。

尚可自慰的是他跟这最后一任妻子白考尔恩恩爱爱。这恩爱的证据不只是白考尔的白纸黑字,很多恩爱的细节也有人在现场一一目击,最著名的一段发生在鲍嘉辞世以后,未亡人白考尔往鲍嘉墓里放了一个小金哨——当年他们联袂演出的电影《逃亡》里,白考尔对鲍嘉说过一句台词,“什么时候需要我,你就吹口哨”——往墓中放小金哨,照应的正是这一情节。

我每次跟朋友们说起这段上世纪50年代的往事,总惹得朋友们一阵唏嘘,看来表情达意并不需总用猫儿眼,只要心中有爱,一个小物件就能荡气回肠,让人终生难忘:白先勇新排的《玉簪记》里,书生潘必正与尼姑陈妙常以一个碧霞玉簪订了千年姻缘;《拾玉镯》里,付朋用一个玉镯就把孙玉姣收入帐下;如果嫌玉不够家常,油纸伞也可以,在这方面,白蛇已给后辈做过示例;不下雨的话就用护身符——就是类似《魂断蓝桥》里玛拉送给罗伊的那种,因为饱含深情,罗伊忘不了,世界人民也永远不会忘了。

16世纪的德国商人格奥尔格·吉什就是个喜欢小物件的人,且来看看他的房间:玻璃花瓶里插两朵康乃馨,红色的康乃馨开在黑色的底子上,好像劈空而来的烈焰红唇。玻璃花瓶晶莹剔透,黑暗中如果没有《指环王》里森林女王送给弗罗多那样的魔瓶,尽可以拿它来做照明灯。桌上的土耳其地毯姹紫嫣红。放在地毯上的图章色泽金黄,濒死的葛朗台看见,说不定能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起死回生。此外还有量具、剪刀、笔、哥哥的来信、戒指……每一样物件都细腻精致,可见主人不是张飞那样的莽汉。

这幅画的作者是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汉斯·荷尔拜因。荷尔拜因的父亲也是画家,史学家为将两人区分开,称他父亲为老汉斯·荷尔拜因,称他为小汉斯·荷尔拜因。小汉斯·荷尔拜因1497年出生于德国的奥格斯堡,14岁时就已独当一面,他曾为伊拉斯谟的讽刺小说《愚人颂》画过素描和铜版画插图,1517年到巴塞尔和弗雷堡的主教教堂工作,1526年到了伦敦,并为亨利八世画像,1543年因黑死病死在英国。因为他生在德国,成名于瑞士,许多杰作完成于英国,最重要的是他是世界级绘画大师,这三个国家都把他当成香饽饽。

小汉斯·荷尔拜因特别喜欢在画里穿插小物件,他还画过一幅《法国公使双人像》,两位公使分列画面左右,中间安排有天球仪、日晷、地球仪、直尺、诗琴、管笛、路德教派的赞美诗……诗琴断了一根弦,隐喻天主教和新教不和,天球仪则暗指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可见这些小物件,里面往往蕴含特殊意义。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收到我送的祖母绿或者猫儿眼,心内一定会掀起波澜,但如果我送你一根带着露珠的狗尾巴草,也请你一定不要轻视,你一定要捧着它细细思量,我对你的殷殷情意,正藏在这一根狗尾巴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