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时日,怎么说呢,像是要比现在简单而扎实。我的小学同学里边,母亲上班的像是不多,我的母亲原先是有工作的,但为了小弟的病,她不再工作,而是操起了家务。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那里做着家务,像是没有停止的时候。我小时候还穿过母亲做的衣服和鞋子,母亲会做各种的衣服包括棉鞋和单鞋。但我总记着母亲在家里做棉衣,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做棉衣的手续,像是比较的复杂,裁好的衣料平铺在那里,要把棉花絮上,絮好棉花再用大号儿的缝衣针把棉花和布引在一起,然后要翻,因为衬着报纸,母亲在那里“哗啦哗啦”地翻,一翻两翻,棉衣就做好了,我现在都不清楚做棉衣为什么要翻?关于这个细节,我从没问过裁缝,再说我的朋友里边也没有做裁缝这行的。好像是,现在也很少有人在家里做衣服,所以人们的生活也像是由此而少了些情趣。那时候,经常见院子里的女人们在一起穿针引线做针黹。有一个故事是,有一个傻大姐,她做被子,絮好了棉花,再把被子翻一下,结果呢,她大叫了,她把自己这么一翻那么一翻给翻到了被子里边出不来了。即使是做被子,现在也都是去外边买现成的棉花套子,然后用被套子一套,好了,这就是被子了。不像过去的时日,要去买棉花,多少斤,多少两,算计好了,再买被面被里,然后回家慢慢缝起。那真是一种温馨的不能再温馨的场面,那时候的生活真是简单,但充满了快乐,我的母亲就是这快乐而温馨的回忆之中的主角。每每想起母亲,过去的生活细节马上就会活起来。现在闭上眼睛想想,所能想起来的细节更多的是母亲在劳作。在灶前“哗啦哗啦”炒菜,或是在那里揉面蒸馒头。我的一个学生,在国外读书,他回来看我,我问他在国外最想吃的是什么?他出口就说最想吃的就是他母亲蒸的大馒头。这话让我心头一热,什么是人子之心,这就是人子之心。
这一辈子,我再能去什么地方吃到母亲蒸的馒头?我想念母亲蒸的馒头。
在过去的时日里,几乎是家家户户,厨房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小碗,碗里放着那么一块儿“面起子”。“面起子”放久了,会干成一个壳儿,捏碎了泡在盆里,不用问,是要蒸馒头了。在过去的时日里,母亲总是发面蒸馒头,蒸馒头发面不停地忙,盆子里发的面有时候会把放在盆子之上的盖子顶起来,这就是面发过了头,面一发过了头,母亲就会急,会不停地说:“这要揣多少面进去?这要揣多少面进去?”直到如今,我总是忘不了母亲蒸馒头,围着围裙,揉啊揉啊,闻闻,拍拍,再揉。拍拍,闻闻,再揉,直到把又白又暄的大馒头一屉一屉地蒸出来。母亲每次蒸馒头都要留一块儿面做“面起子”。我们那里的讲究,“面起子”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你要把“面起子”送给人就等于把“发”送给了别人,过日子就要“发”,不“发”还行吗?有一次邻居来借“面起子”,母亲当然会给她一块儿,那邻居走后,母亲像是自己在问自己:“还有跟人借‘面起子’的吗?”在过去的生活中,“面起子”简直就像是火种。没有“面起子”,很难想像怎么蒸馒头?过年的时候,几乎是每年,母亲总是要累倒,蒸馒头像是一个大工程,要用最大个儿的瓷盆发面。这时候父亲也会参加进来,是不停地合面,不停地蒸,要把一正月的馒头都给蒸出来。即使是在城里,也要蒸花馍,这时候就要用到红枣。我的母亲和父亲总是在那里蒸啊揉啊。除了蒸馒头,还要蒸花卷,还要包饺子,包饺子也像是一个大工程,一次要把一正月的都包出来,父亲在那里拌馅子,拌好了,要母亲闻,母亲不但要闻,还会用一个手指在馅子上沾沾,再放嘴里试试。饺子包好,要放到外边去冻,那时候的冬天真是寒冷,冻好的饺子都放到一个凉房里去,吃的时候拿出来煮就是。馒头呢,也要冻出去,冻得硬梆梆的,吃的时候再拿回来上笼馏。
蔡澜说馒头是国人的面包,但我以为馒头远比面包要好吃,尤其是那种勥面馒头,我总是喜欢把它放凉了吃。还有就是山东大馒头,刚刚出屉,以其夹熏过的猪头肉,是美味!但我以为天下再好的馒头也比不上母亲蒸的馒头。有一年,母亲因为生病,馒头没有蒸好,一打笼屉,母亲就和自己生气,馒头碱小了,酸了。那时候的白面很珍贵,那时候,即使在全国,怕是也数不出几个天天都可以吃到白面馒头的人家。
我现在已经吃不到母亲蒸的那种勥面馒头了,只能闭着眼睛想想,想想母亲在那里又是揉又是蒸,想想母亲把笼屉掀开了,用手快速地拍拍每个馒头。说一声:“吃吧——”
那真是过去时日里最温馨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