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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只野猫不是孤独的

我对身边的家禽家畜从不注意,习惯了它们的自由存在,任它们在身边窜来窜去,撒泼打滚,不撞到眼睛上我是看不到的。天天存在的事物,我们未必上眼上心。

那天,它确实慌里慌张地撞到了我小腿上,迎面骨被狠狠击打了一下,冷汗从后脊梁冒起。我下意识抬起脚踢它,它被扬起到半空,继而摔落到地上,翻了一个滚,喵呜一声飞也似的逃走,我才发现那是一只刚到我家不久的野猫。

它是一只雌猫,看起来三四个月龄大小。白色的腹,黄白相间的脊背,猫瘦毛也长,喵呜叫一声,背弓起来,整个身子看起来像条放大的细瘦毛虫。

那时正是冬天,它萧索着身子,身上粘了不少苍耳,像一个携了剑戟的落魄侠女,在院子大门外伸头探脑,想进来寻找吃的。远山上树木高高矮矮,凋谢了叶子,光秃秃苍茫一片;门外野地里野草已经枯黄,北风一吹一片萧瑟,日常生存之地不能再提供它过冬的吃食,它要到人家中来寻找果腹之物。

婆慈悲良善,同情弱小,野猫因为体格上的柔弱获得我家的入场券。婆沿袭对猫的传统称呼,唤它“花花”。她从火锅里舀出鲫鱼,专挑了条大个完整的,自然出自对来客的尊重。

儀式感是婆对外物的仁慈。她拿来一只碗,洗刷干净,把鱼放在碗里,舀点汤汁,随后把碗小心地放在客厅门外的走廊上,唤声“花花”,轻轻掩门,怕惊了它。婆端碗出来时,它像是受到小惊吓,离弦的箭一样蹿向院子的大门,站在大门外沿小心翼翼往里看。也许是感受到了婆的善意,或者鲫鱼的鲜香诱惑了它,它慢慢靠近,轻轻地嗅,确定可以吃了之后,伸出舌头去舔汤。一下,两下,小巧甜美的嘴巴终于忍不住,一口衔下鱼头,爪子抱着呜呜地饕餮。

它安静了下来,不再避让、逃窜。它食烟火的样子很是可爱。此时,我才能看到一只在旷野里疯跑、在自然天地里独行的猫,面对食物时展现出来的贪婪和爱恋。但它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我蹲下身,用温柔的语调低低唤它,花花、花花、咪咪。它还是警惕,抬眼睛偷看我,匆忙逃离我的势力范围。它更多时候表现出高冷姿态,我悄悄瞄它,它发现了就会飞快蹿走;有时它跟我对视,眼睛瞪得溜圆,黄黄的眼珠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它在发怒,想用怒让我害怕,用怒来降服我。大概看我面无表情,它又掉头迅速跑掉,跑到院门外去。

出了院子门,转眼就可看见不远处的山,山脚下葱茏苍翠的竹子密密地生长着,有时可以听到修长的叶子摇摆在风里,飒飒响动着。院子前是一片一片猫儿眼,夏季翠绿翠绿的,层层叠叠堆到我家院落墙根下。花花躲在猫儿眼里,只露出头来,两只眼睛机警精明,时刻警惕着周围的突发情况。它得意忘形时会在猫儿眼里打滚,把杂在其间的苍耳枝弄折,粘了满身斑白的或黄的苍耳。

一到晚上,花花就不见了踪影,婆发愁它的歇息处,自言自语说:“这能跑哪里去,会不会被祸害了呀?”婆说的“祸害”,是那时山上还有野生动物,野鸡野兔还有狼。我冬夜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山上传来呼朋唤友的狼嚎声,还有鸟儿受到惊吓、被追逐发出的惨烈叫声,以及许多种动物在不同情境下发出的或悲伤或惊悚的声音。一只柔弱的小猫,在如此强大的自然界里属于弱势,婆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每天晚上婆担心地念叨一遍,第二天早饭时还准能看到花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夜宿,也没有人知道它怎样躲过那么多强势伤害,安全无虞到第二天。都说猫狗识恩情,这野猫可不是,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婆担心多了,也会埋怨,但花花到底不愿和我们过多接触。

它是孤独的,孤独到不相信人类递来的美好,而宁愿相信大地上的花草和山间的鸣涧,相信竹林里飒飒而过的风,相信月光和无月的夜里,天上或明或暗的星辰。它似乎是天地间的一只精灵,身体自由,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灵魂自由,可以不被情感牵绊,思念或爱恨,均跟它无关。不被拥有,便拥有绝对的自由吧。谁都没有权力绝对占有它,它无牵无挂,心如风,风向随己;如月,圆缺随自然。寄身于天地,是一种大孤独,也是一种无上的自由。

人类又何尝不是流浪的野猫,流浪到世上过一日一日?有些牵着的手,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依靠着的灵魂,风一吹就飘飘而去。人类又哪里可以嘲笑动物?

花花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悲伤,怎么孤独,怎么跟自己和解,人怎么能知道?就如我怎么伤感孤寂,你又怎能够晓得?我常常想,我们深深爱着的,就是那一个不知晓的自己吧。也许无数个量子纠缠组成的另一个自己,在肉身感知不到的维度空间里,终究会有回应。一粒卑微而飘摇的苍耳,被野猫野狗带到不知晓的地方,远离家乡去散布种子,它也会在陌生的方向上拥有相对应的伤感落泪的那一个。

此生跟你不遇又如何?这世间总有两株不相逢的植物,风来枝叶摇摆致意甚或相互纠缠,也未必相识相知。所有的遇见,都是上天赐予的恩情。我知有你存在,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