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出殡的那天,隔壁家的胡婶给我一枚鸡蛋,她说,这是阿婆留给我的遗物。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阿妈靠种些农作物或是卖点血养活我和阿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讨厌吃酱油拌饭的日子,还是不忍心看阿妈再瘦弱下去的缘故,有一天,我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阿婆家,蹲在鸡窝旁等母鸡下蛋。没过多久,我见那只母鸡得意扬扬地“咯咯”叫着,从我头顶飞出去,便麻利地将右手伸进鸡窝,手指在触碰到鸡蛋的刹那,热乎乎的感觉瞬间让我兴奋不已。
回到家,我把那枚鸡蛋交给阿妈,阿妈问我鸡蛋是从哪里来的,我脑子一激灵,说是从山上捡的。阿妈用狐疑的眼神瞅着我,我用严肃的眼睛看着阿妈,我不想让阿妈看出我在撒谎。
那天中饭可丰盛了,阿妈用那枚鸡蛋炒了两个菜,一个是韭菜炒蛋,另一个是黄瓜炒蛋。也许人尝到了甜头,就再也不想从糖缸里爬出来吧。尔后,我隔三岔五地跑到阿婆家蹲点,也叫蹲窝。一旦母鸡从我头上飞走了,我下手就会超快。我从没有想过,自我当了偷蛋贼后,我会吃到那么多好吃的蛋。青椒炒蛋、丝瓜炒蛋、西红柿炒蛋、蛋花汤、水煮蛋、荷包蛋、蛋炒饭……
整整一个月,我和阿弟胖了五斤,阿妈胖了两斤。我兴奋得找不着北,我发誓要成为职业偷蛋贼。就在我成为职业偷蛋贼的第一天,我终于被阿婆逮了个正着。我以为阿婆一定会拽着我的衣领,或是扯着我的胳膊,骂我是个没爹养没娘教的野娃,然后带我去见阿妈。可阿婆并不是我能杜撰出来的老村姑,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伸进鸡窝,然后抱起母鸡说:“傻孩子,别人偷你的孩子,你怎么不晓得反抗呢?你可真是傻到了家!”
我那时只有七岁,自然还不能领会阿婆说话的意思。我认为阿婆疯了,她在胡言乱语。阿婆没生我的气,她用手不断地抚摸那只母鸡的头,“孩子,要乖,以后得听话”。
我看见阿婆成了“疯子”,拔腿就跑。我对阿妈说,阿婆疯了,阿妈不信,她说,阿婆刚刚来过我家,还给了她六枚鸡蛋,说是要煮给我和阿弟吃,我俩在长身体。别人家的孩子都个头大,就我和阿弟个头小,矮子是容易受别人欺负的。
我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六枚鸡蛋,眼珠子变得出奇的麻木。不一会儿,鸡蛋又好像滚到了我的心坎,冷冰冰的,“阿婆怎么就没发疯呢?”
我多希望阿婆疯了,这样她就不会向阿妈告状,说我是个贼。我再也不敢向前挪走一步了,阿妈就背对着我做饭。如果我做错事惹阿妈生气了,阿妈就会用锅铲柄狠狠地掌我的手。
“叫你不听话!”
“叫你做贼!”
……
可就在我恨得咬牙切齿时,阿妈转过头,她拿着锅铲笑着说:“娃,这回你可真替妈长了脸,你奶奶说,你帮她抓了偷蛋贼,这些蛋都是犒赏你的。”
我跟傻子似的看着阿妈,阿妈笑得简直快合不拢嘴。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我看到阿婆用蓝色的手绢裹着鸡蛋,钻进了我的体内,然后焐热了我的血管。
那一次,我坐在桌子旁吃了两大碗饭,只吃韭菜炒蛋一个菜。
后来,有一回我被伙伴砸破了脑袋,流了好多血。胡婶对阿妈说,孩子失血过多得多补充营养。可阿妈没钱,头两天阿妈卖完血帮阿弟治病花得精光。第二天一大早,阿妈准备去县城卖血,顺便带我去医院打一瓶氨基酸。可就在我们关大门时,阿婆却摇摇晃晃地来到我家,她挽着一篮子鸡蛋。
“孩子他妈,别再去卖血了,你身体耗不起。这是我拿给娃的蛋,给娃补补。”
阿妈再三拒绝,阿婆再三将篮子塞给阿妈。吃了阿婆的一篮子鸡蛋后,我浑身充满力量。再后来,有一天,我看到阿妈坐在灶前不生火,哭得稀里哗啦。我以为阿妈开始想阿爸了。可还没等我搂紧阿妈的头,阿妈就哽噎着说:“你奶奶死了,你张奶奶死了。”
阿婆姓张,抗日时嫁到我的村里。她和阿公结婚不到一年,阿公就被鬼子害死了。从此,阿婆终身守寡,一个人守着一幢土坯房子。阿婆每年都会养几只鸡,她靠拾破烂和卖鸡蛋养活自己。可我七岁以后,阿婆就再也没卖过任何一枚鸡蛋,她的鸡蛋都给了我。她说,一斤肉养人一天,一斤鱼养人三天,一个蛋养人七天。我吃了她无数个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缺营养。
阿婆出殡后的第二天,我要上小学五年级了。我跑到屋后的河边,将阿婆给我的最后一枚鸡蛋扔进了河里。我曾记得阿婆说过,河是博爱的。比如,有天你偷走了河里的珍珠,但河并不会怪你,她反而会在你干瘪的日子里给你带去一场场甘霖。人的一辈子并不短暂,当我们心里有爱,懂得感恩,一辈子会像历史画卷,它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