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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文化人

一年前,小张因公派交流,来到美国的一个城市。私底下的她热情外向,喜欢和中国人聚在一起话家常,很快就有了一帮中国朋友。可工作中的小张并不那么如鱼得水。她平时与美国同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在组会上,因为听不明白别人说话的内容,她很少发言。“根本说不上话。也不知为何,一旦在需要英文交流的环境里,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前的外向和主动都没了,我完全没法投入。”小张描述的这个问题很多留学生也有。

如果将这个问题从另一个角度阐述即是:不同的语言会令个体呈现不同的性格吗?这个问题不断被语言学家、心理学家,乃至神经学家讨论,却从未有过一致的结论。为此,我查阅了许多文献资料。其中的几个行为学方面的发现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提供解答的线索。

经济行为学家丹尼尔·卡内曼在他的展望理论中提到一组行为测试:

政府要应对一场预计会令600人丧命的罕见疾病侵袭。目前只有两种方案:

1。如果方案A通过,200人将获救;

2。方案B若被采纳,1/3的概率救活所有的人,2/3的概率600人都无法获救。

结果,72%的医生选择了有确切结果的A方案,只有28%的医生选择了具有风险的B方案。接着,测试题目被改成了:

若方案C被采纳,400人将会丧命;若方案D被采纳,1/3的概率无人丧命,2/3的概率所有人丧命。

这轮测试中,只有22%的医生选择了方案C,78%的医生选择了带风险的方案D。

两组方案表达的意思相同,却由于表述方式的不同,而导致完全不一样的选择倾向。对此,卡内曼解释说人们对损失比对获利更敏感。面对获利,人们偏好保守、确切的选项。而面对亏损,人们会本能地回避,更倾向于通过冒险将损失最小化。这种决策上的思维偏差叫作“损失规避”。

芝加哥大学心理学教授波尔兹·科萨在一群受试者中重复了这个实验。不同的是,这群测试者除了母语英语之外,还会说流利的日文。他们被分为两组,分别用英文和日文进行测试。结果表明,英语测试组依然呈现损失规避的思维误区,而日语组却没有明显的选择偏好。选择A方案和C方案的比例都接近50%。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一变化源于使用了外语,科萨和他的团队在韩国一所大学召集了一批当地学生,分别用母语韩语和第二语言英语重复实验。结果还是母语组呈现损失规避,而外语组没有。可为什么外语会造成思维的不同呢?

近年来,选择出国留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如何熟练运用外语,如何融入西方社会成了当下的热门话题。各种语言练习、礼仪培训课层出不穷。可即便在资源如此丰富的情况下,也有很多年轻人在异国经历着尴尬、孤独和局促。

这些资源就像各种门派的功夫教程,它们传授的只是招式:对方说这句话时,该怎么接才显得自然;用什么俚语能把对方逗乐等。可很少有人关注核心问题:如何修炼“内功”?为何一个人掌握了各种语言技巧之后,还是没法如母语般直抒胸臆?上述科学发现反映出的第二语言引起的情感疏离或许才是“不自然”的根源。专门从事人类意识研究的神经生物学家安东尼奥·得马西奥认为,情绪反应是自我意识的基石,是思维活动的主要推动力。缺乏情绪中枢参与的推理和思考,虽然也能正常进行,但因感性的缺位,个体很难通过机体的生理反应(例如心跳、血压的变化)与周围环境产生联结。

时隔一年,我再次见到小张。她已完成一年的访问交流,准备回国。

她告诉我,这一年她结识了很多与她背景相似、年龄相仿的中国朋友,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周末他们一起开车去中国超市买菜,放假后一起去周边景点游玩。他们一起度过了中秋节、感恩节、圣诞节、除夕,一起包饺子,看春晚录播。只要是个节日,他们就会聚在一起。

问起这一年在美国生活的收获,她这样回答:“一年时间太短,想要融入美国人的圈子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说体验他们的文化了……”

小张嘴里欢快的中文带着穿越般的迷惑,不断挑战着我对所处空间的清醒认知。我究竟在哪儿,美国吗?可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那么像中国?

“东西方的文化价值观念,就像油和水一样难以相溶。了解越多,便明白其中的差异越大。”一位在欧洲留学多年的友人曾如此感慨。原来在融入障碍里,除了语言,还有语言背后所承載的更为厚重和深远的东西。它的名字叫文化。

一天,我正在咖啡厅里阅读一本中文小说。一位头发花白的美国老人走到我跟前,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你好。我知道你看的是中文。这本书不错吧?”老人名叫比尔。20世纪80年代他来到北京学习中文,之后从事旅游贸易生意,频繁往返于中美两地。如今他已退休,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准备安心养老。

我想:这个圆滑的美国商人也会经历东西方文化碰撞带来的不适吗?

“最初几年确实很难。改革开放才刚开始,很多中国人还不太欢迎外国人。后来就好了很多。这可能也跟我的成长背景有关。”比尔合上正在阅读的《纽约时报》,摘下眼镜,给我讲起了他的身世。

“我是第三代移民。祖父母100多年前从爱尔兰搬来美国纽约。我在那里出生,在犹太人的社区长大,然后在纽约上的大学。纽约真是个伟大的城市,它接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我从小就接触各国的二代、三代移民。大学时代我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意大利人,一个是墨西哥人。作为一个美国人,对于不同的文化,我都能开放接受。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虽算不上是个很好的双语者,但绝对是个双文化人。”

双文化人!这个词仿佛被荧光笔标记了一般,从比尔的话语中鲜明地突显出来。英语,在中国的基础教育体系里,是与语文、数学并重的主课。然而,双语带来的双重文化,双重文化带来的矛盾,还有处理这些矛盾的技巧却从未在我们的教育中被提及。

究竟要不要融入?这个经典的问题隐含着一个更为深刻的疑问:在国外,要不要接受西方主流的价值体系,过上完全西化的生活?

这道选择题,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在这里我也无心去比较孰优孰劣,倒是愿意提出另一种可能的选项:成为双文化人。也许东西方的文化真的不能调和,然而世界也不是二元对立的,那么为何不同时接纳二者,调制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风味?比尔选择了在双重文化框架中积极探索自己的位置,收获了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和艺术灵感。

语言使用的正确与否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对能否融入外国人的圈子也不应太过纠结。无论最后选择归国还是留下,更重要的是,要将这两种文化纳入自身,建立感性联结。在全球化背景下,努力绘就具有自己鲜明个性的独特图画。到那时,希望你也愿意花上喝一杯咖啡的时间,与我分享你独一无二的双文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