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始想念母亲的饺子了。
二十多年前的中考和高考比现在难,我却是都一次考过。每每提到此事,我娘就会趾高气扬地说:“我给你吃了饺子,不过咋着?”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吃了饺子能够考试顺利,所以我中考的那天,她天不亮就爬起来给我包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韭菜剁得碎碎的,拌上炒熟的鸡蛋,包成一寸来大的小饺子,让我吃得饱饱的进考场,我如愿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高考前夕,她坐着公交车——当年那种老式的破汽车,车屁股后头冒着黑烟,颠簸地行进在坑坑洼洼的乡村柏油路上,把她颤得头昏脑涨——抱着两碗饺子来了,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我紧张得肚子痛,不想吃,但看着她因为晕车吐得脸色蜡黄的样子,就咬着牙都给吃了。结果我又考上了。
一次我开车载她去邻县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开席之前,先给每人上一碗面条。她坐在我对面,伸长胳膊把她碗里的蒜薹丁往我碗里拨,一边拨一边念叨:“丫头爱吃蒜薹。”旁边的人看着她,又看看我。我的鬓发都白了,她也七十多岁了。我把碗里的蒜薹丁都挑拣着吃完了。过一会儿菜上来,鸡鸭鱼肉都有,她眼巴巴地看着,过一会儿人家端上来一盘炒葫芦,她端起就要往我面前送,送到一半又端回去了,说:“你不爱吃葫芦。”我扑哧笑了,“娘,你还记得我不爱吃葫芦。”她点点头:“不吃葫芦,不吃茴香。”
我自己都忘了。我跟生活讲和了。除了茴香,别的菜都能下箸了,她却仍记得我当初的刁嘴头。我跟她也讲和了。当初我们两个在一起就火花四溅,我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随风飞到天尽头。
夜里我睡不着觉,想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最重要?
在没有钱的时候,觉得钱真重要。当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时,就觉得,心里一个人也没有,才真是荒凉。因为你不知道该想念谁,也不知道该记挂谁。整个世界人潮汹涌,左牵右连,你却如身处孤岛。
我还想父亲像以前那样疼我,可是他卧病在床,已经痴呆,不认识我了;我还想让母亲像以前那样骂我,这样起码证明她健康啊,可是现在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得要我哄着。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成孤儿了,我真怕。
我大了,他们老了。我是女儿的妈妈,也成了父母的“妈妈”,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光阴老得太快了。
在电视上看见一个青春期的小孩痛诉父母不讲理,自己想学计算机网络专业,他们却一定要他学汽车修理。父母说:“我们是怕你沉迷于网络,不好好学习。”他言辞激烈地反驳:“才不是,你们就是看着搞汽修挣钱多!你们把我当成挣钱的机器!”看着他愤恨的表情,我不厚道地想:当你不再这么恨你父母时,希望你还是被他们强行照顾的小孩,而不是像我,甚至不如我:父母不在了,你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永远荒凉,如同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