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人生已到了而立之年,渐渐远离诗的年代,而步入了散文的年龄。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竟悄悄地爱上了秋天。
中国古代认为秋季主刑,主兵,所以自古多有悲秋之客。所以秋风萧瑟,秋雨凄厉,“秋风秋雨愁煞人”。日暮途穷的晦气相,被人称作“老气横秋”。心上的秋天,读作“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禁不住轻叹一声:“怎一个‘愁’字了得!”林林总总,那是些打动了多少痴男怨女的千古绝唱呀!
然而,我对于秋情秋趣,却有着绝然不同的体味,且不说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丰衣足食的季节,瓜果溢香、温凉宜人的季节,仅那一年一度的秋声秋色,就足慰红尘中众多劳碌悲苦的心灵。尽管秋意中确实蕴含着一股笼罩万物的肃杀之气,即使失恋或失意的人每临其境难免悲从中来,但那悲,也是同春愁春怨的悲切有别的悲壮,其情愫,自然是区别于阴柔的那种阳刚之美。所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有人赞美秋季为“金秋”,毫无夸张修饰之嫌。满怀豪情的游客们,相约赏秋,被“红于二月花”的霜叶燃烧得如醉如痴,流连忘返。不远千里,漫山遍野,极目骋怀。柿树挑满了灯笼,栌叶状如大钱,略呈椭圆,艳阳逆照,如火如荼。
倘若能闹中偷闲,躲到一个清净去处,在红墙绿瓦和苍松翠柏之间,猛地发现两三株笔直挺拔的银杏树,你的眼光定会为之一亮。银杏那一柄两瓣的美丽叶片,像一把黄金锻就的小扇子,金灿灿地挂满一树,迎风飒飒,一棵银杏,就如一柄直戳在大地上的黄金伞盖,经那黄金伞盖滤过来的爽风会令你突然感悟到中国人称秋风为“金风”的妙意。所怪的是,山林中有几棵火红的枫树或金黄的银杏,反衬松柏留给秋的几片残绿,似乎比盛夏满山满林的墨绿更具生机而青翠欲滴。看着这样的秋,听着这样的风,你会洗净一切凡念俗欲,物我两忘,心平如水。
秋景之妙,不只在于叶,也在于花。论花型,我喜爱秋菊。仅此一门一派,便千姿百态:黄菊黄得那么鲜亮高贵,白菊白得那么纯洁幽雅,紫菊又紫得那么雍容沉静。她既高雅,又平易,艳而不媚,敢于迎风傲霜,笑于百花之后。论花香,我喜爱桂花。银桂如雪,丹桂如金,都是山寺中迎宾留客的良伴益友。那盈袖的暗香,淡淡的,香香的,甜甜的,不怪,不俗,温馨而亲切。每逢中秋,把酒对菊,天下思亲的人们总要仰望夜空,寄情于天上那棵月桂。耐得清寒的花儿,绝少华而不实的虚荣。桂花糖和菊花茶,都是秋令佳品。识者四季常备,足令唇齿留香,明目清心。
至于临潭,临渊,临江,你很容易发见秋水之美。比较而言,春水浑,夏水腥,冬水寒,只有一泓秋水,一尘不染,是明澈、纯净、深沉而淡泊的。心如秋水的人,大约就快悟着禅机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唐初王勃赞秋的名句。秋高气爽,秋日的天空确有另一番动人的风韵。昼间,天高云淡,令人心胸为之开阔;夜间,空澄月朗,令人神思为之悠远。那一轮银盘似的秋月,聚焦着古往今来多少中国人的亲情。总之,登高放眼,秋天应当是你沉思最广、眼光最远的时候!
除了秋晴,还有秋雨。倘若你在北国的湖畔塘边听雨滴残荷,或在江淮的小巷深院听雨拍梧桐,或在岭南的客舍小楼听雨打芭蕉,未必都会引起愁绪。也许那时你正独自一人静夜回首五味人生,也许你正同爱人携手相拥作无言倾诉,也许你正与全家老小共聚一室同享天伦之乐,也许你正和几位久违的挚友借雨偷空躲在僻静处神侃闲聊。那时,这雨意,这雨声,这秋意,这秋声,不正是你心中感触的最和谐的共鸣吗?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谁又能尽释这天籁中的喜怒哀乐呢?
如果用晨、午、暮、夜,来比喻一天中的四季,那么,下午便是一天里的秋了。这个秋,同样充满了诗情画意,无论什么季节,一天中的此时,大多可谓风和日丽。冬、春的正午,太阳正艳,是一天最温暖的时刻。而夏秋的下午,暑气已消,清风乍起,又属彼时最爽快的钟声。这就可知,为何李商隐要高唱“夕阳无限好”了,这时的大自然,给太阳这位光与色的大师,展开了一块最洁净的天幕,任其挥洒涂抹,不断织绘出丰富多彩瞬息万变的云锦天章。好像必要有她,为这天作一个最令人回味的小结。
每当徜徉在秋色秋韵里,她那成熟、高雅、娴静、安详的美,总在不断升华,净化着我的心境,使我久久沉浸在那一份微醺的陶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