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爸爸上街,已经忘记去做什么了,或许是赶集吧。
前日下过雨,一路泥泞,高我半个身子的爸爸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爸爸那时候是年轻的、温和的,他那张脸看着就是个老好人,但是有些古板和固执,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候他约莫50岁,我却只有几岁。
泥泞的地上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章鱼海怪,伸着无数的触须。我的脚被它用吸盘抓住,怎么也提不起来。雨靴好像被吸进了地里,长了根,发了芽。一个踉跄,我摔倒在地,膝盖磕疼了。我拼命地哭。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是因为摔跤了,摔痛了,觉得丢人,还是只是想引起爸爸的注意?
爸爸抱起我,一直叫我不哭,可我还是哭,就是要哭给他听。
他说:“三三,不要哭了。走,爸爸带你去照相。”
照相仿佛是一种奖励。那时候小镇上还有很多拉着蓝布帘子的茶馆,帘子脏得已经泛出了黑光。镇上有一家照相馆,门口挂着一些黑白照片、彩色照片,写着巨大的两个字“照相”。那时候的照相馆真简单,名字就叫“照相”,可是谁都懂。
照相馆里有一些布帘子,隔间往里有一个空出来的位置,背后的墙上挂着很多画报,有天安门,有春天的花和树,也有小河,总之有很多种背景可以选择。画的前面还有一张靠背椅子,爸爸坐在椅子上,抱起已经四五岁的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说,来,拍照了。然后暗处照相师傅招呼我看他那边,不要哭了。
照相师傅像是一个魔法师,要我参与一场表演,我就很配合地参与了,尽管脸上还挂着泪水。
后来那张照片一直放在老家卧室柜子的中间抽屉里。妈妈去世时,家里进行过一次大的收整,之后,那张照片我就再也没看到过了。
现在我依旧带着一个相册在身边,里面有我小时候的一些照片,最小的一张是我四个月大的留影。照片里,一张椅子上站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孩,他是那么陌生,完全不像我,但爸爸和妈妈都说,那个就是我。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仿佛一夜之间精神上就老去了,开始反复念叨往事。起初是念叨他带我照相,如何爱我;后来,他念叨自己如何白手起家;再后来,他又说自己多么厉害,反反复复地说。我有时候会觉得他有些啰唆,就像《老炮儿》里的六爷,我知道,他心里不服老。可是,这时候看起来,他更像一个小孩,就像当初被牵着手摔在泥地里的我。
过年那几日阳光灿烂,我陪爸爸散步。爸爸已经70多岁了,腿脚不便,佝偻着身子。突然好想对他说:爸爸,走,我带你去照相。却发现曾经到处都是的柯达胶卷门店,到处都是的照相馆,现在却一个也找不到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有很多画报背景的照相馆。
现在的我比爸爸高,他老了,身体矮小起来。我给他洗头,陪他散步,慢慢地跟着他的步伐,我感觉,好像我是爸爸他是儿子。从他是爸爸到我是爸爸,一辈子就过去了。